■ 王天忠

韦庄像

 或许南朝梁文学家吴均的《与朱元思书》更广为人知一些，但韦庄的《桐庐县作》亦相当有名。他给桐庐写的广告词“钱塘江尽到桐庐，水碧山青画不如”，压根儿就不怕因此言而得罪天下的景区，对他群起攻之，“人肉”他个底朝天，甚至打上门来。作此诗时的韦庄甭说门，连居身之所尚不知何处。他正在避乱南下江南的船上漂泊……

一、避乱漂泊赴江南

说起韦庄，大家脑补出的大概都是一个愁苦兮兮的穷困潦倒男，其实，这只是中年韦庄的状态，倘论他的前半生，那也曾是“裘马颇清狂”的快意生涯，尤其在下邽（今陕西渭南）度过的，更是一段异常欢快明亮的日子。

据《唐才子传》记载：“少孤贫力学，才敏过人。”韦庄的少年时光，虽然清贫，但与他后来经历的兵荒马乱、生死离别比起来，也还是快乐的。他对这段时光也很是怀念。他在诗中写道：“晓傍柳荫骑竹马，夜偎灯影弄先生。”“曾为看花偷出郭，也因逃学暂登楼。”

由此看来，他也曾经是天真烂漫的莽撞少年。

随着年龄渐长，学识渐深。儒家思想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在他的心中牢牢扎根。即使日后颠沛流离，九死一生，他仍然矢志不渝。关于理想，他在诗中写道：“平生志业匡尧舜”“有心重筑太平基”。

咸通三年（862年）春天，结束了鄜州（今陕西富县）之旅后，26岁的韦庄参加了人生中第一次科举考试，一向恃才傲物的他在此次省试中榜上无名，第一次遭受到命运之鞭的抽打，不过，他并未将这次失利当回事，自恃有才华，金榜题名是早晚的事，似锦前程也唾手可得。

而此时的韦庄仍未参透政治的残酷性，依旧胸怀兼济天下的救世理想前往长安继续逐梦。唐僖宗乾符三年（876年）和乾符六年（879年），人到中年的韦庄两次登科举考场，却一再名落孙山。踌躇满志的他万万没想到命运这个编剧坏得很，虽说给他安排了一个不错的身世，却让他的下半生穷困潦倒，不得不无时不为稻粱谋。

韦庄金榜题名的美梦被现实击得粉碎。自此，他也与自己的前半生——那个肥马轻裘的韦公子彻底告别，加入长安城的“京漂”大军中。写诗和做官究竟是两码事。不久后黄巢起义爆发，韦庄开始了更为颠沛流离的逃亡之路，命运的天空愈加黑云压城。“庄应举，正黄巢犯阙，兵火交作。”（《唐才子传》）

不巧的是，韦庄此时身患重病，又与弟弟妹妹在战火中失散了。后来历尽艰险，他终于逃了出来，与亲人重逢。

这一惨痛经历，使他对人生和时局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从此开始，他的诗中也更加关注现实与民生问题。韦庄目睹了黄巢起义军的暴行，写下了《秦妇吟》这一长篇叙事诗，成为他早年诗歌创作中的重要作品，他也因此被称为“秦妇吟秀才”。

韦庄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去看尽长安花，长安不是他的福地。

经过动乱之后，韦庄来到了江南，在那里度过了十年光阴（883—892年）。

当时，黄巢起义军已退出了长安，韦庄一度对形势估计得比较乐观，甚至认为中兴盛世即将来临。他在《江南送李明府入关》中写到：我为孟馆三千客，君继宁王五代孙。正是中兴磐石重，莫将憔悴入都门。

黄巢起义军虽然失败了，但是藩镇势力依然强悍，战乱仍未停息。作为文人，韦庄是拥护中央政权的。在这一点上，他与偶像杜甫也是一致的。

为了生存，韦庄投靠到镇海军节度使周宝的府中当了幕僚，后来去陈仓迎驾，归来之时，周宝已被叛军击溃，韦庄的生活又陷入困境。在此期间，他写下了《台城》这一咏史名诗：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无奈，他只能选择到婺州避乱。

二、惊鸿一瞥咏桐庐

桐庐出现在韦庄诗中，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好诗一首足矣。

唐帝国光启四年（888年）。史料上没具体记载的一个日子。桐庐，迎来了一位叫韦庄的诗人。他逆水行舟，溯江而上，前往婺州，途经桐庐。

与诗人方干故里一江之隔，有一古峭壁，名为钓台。这与东汉刘秀时代一位不愿担任三公（东汉时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的严光有关。君子有德，德于山水，桐江之畔的钓台上，那个屹立在江畔、披戴羊裘箬笠的烟波钓叟而今安在？

自南北朝谢灵运始，许多大诗人都在钓台停留过，也催生了很多文学现象，这让他感触颇深。严光是古代文人的精神偶像，钓台更是古代失意文人的精神家园，诗人在拜谒严子陵钓台时留下名篇佳作也在情理之中了。

韦庄是晚唐隐逸诗写得最多的。与其他诗人不同的是，韦庄隐逸诗中多描写自然风光与田园生活，使二者与隐逸思想完美契合。在他看来，创作不是凭空的：先要能够看到、感觉到、触摸到，然后才能写出作品。

韦庄对桐庐不只是欣赏而是垂爱有加，他放眼望去，水泊明净，江天一色。远方群山连绵，有一种浩渺无际的宽广美。江上有孤舟划过。江中鱼群，在水中自在游弋，时而浮出水面吐气泡。姿态各异的白鹭悠闲地立在水面，眼睛紧盯着江里的鱼。突然，离他最近的三五只白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敏捷地扎进水里。眨眼工夫，腾空而起的白鹭嘴里就衔着鱼。

这久违的景色让韦庄很是受用，灵感的小火花一阵噼里啪啦之后，文思之泉如趵突泉般汩汩涌流：

“钱塘江尽到桐庐，水碧山青画不如。白羽鸟飞严子濑，绿蓑人钓季鹰鱼。潭心倒影时开合，谷口闲云自卷舒。此境只应词客爱，投文空吊木玄虚。”（桐庐县作）

韦庄为桐庐奉献上他一生中格调最为明亮的作品，舍我其谁的霸气使之成为迄今为止诵咏桐庐最为出色的唐诗，其首联成为流传千古的名句和桐庐的文化标签，惊艳了世人。

以前读过韦庄传记，感叹韦庄能成就入蜀伟业。走近一看，噢，原来是天资聪颖、少年老成，常人的天花板或许只是他的起跑线。

这首诗浅显易懂，大致描绘的青山绿水，云卷云舒，身披蓑衣的垂钓人，贴江飞行的白羽鸟，无疑是对闲适生活向往的写照，“季鹰鱼”典故的使用更是锦上添花，诗中的美景常常是启智之景的截取。将自己的隐逸之思诉诸读者，对于漂泊的韦庄来说，桐庐的青山绿水、闲云野鹤的诗境即是他隐逸避世、抒发苦闷心情的最佳之地。

山还是这座山，潭还是这汪潭，遇见韦庄，却能充分激活潜在他内心的诗词“因子”。这叫结了良缘吧。于是乎，韦庄也回馈给了不朽的文章和见识，让这一方山水有了它不凡的禀赋，桐庐从此有了更动人的韵味。韦庄在悠游闲赏之中“感悟寓意”，抒发情志，以此表现自己不屑于物务而心神超远的名士风度。

在神仙打架的唐代诗坛，这是抒写桐庐山水诗中最著名的作品，没有之一。无论是内容精彩程度，还是诗人本身名气，都达到了“顶配”。韦庄终究成就了他与桐庐在历史性的相逢中各成千古，留给后人的都是眼睛的盛宴，精神的福音。2012年桐庐被授予中国最美县时，有外省诗人发微信向我表示祝贺，我只回了一句：这项在荣誉唐光启四年（888年）韦庄就颁授给桐庐了。

有学者推断，韦庄在逃难中深深感受到桐庐的山水灵秀之美，哺育了韦庄细腻婉约的文思与诗情，词锋也从《秦妇吟》的悲凉讽刺变为绮丽清婉，由此成为花间派的代表词人。

韦庄可以说是唐代的最后一位诗人，也是五代十国的第一位诗人。读其诗，能感受韦庄名重当时的原因，细嚼还能体会，与南北朝的诗人相比，韦庄对诗歌作出的贡献并不逊色于任何一人。

也就在韦庄惊鸿一瞥咏桐庐时，造化弄人，一个令人惋惜的噩耗传至桐庐，晚唐诗名最显的“睦州诗派”杰出代表方干溘然长逝于会稽（山阴）鉴湖，令人痛惜，时不利兮，骓不逝，且将清芬留人间。

三、可怜身后识方干

“屏居”者，隐居也。

从光启四年（888年）到大顺元年（890年），韦庄屏居婺州。韦庄是唐文昌右相韦待价七世孙、苏州刺史韦应物四世孙。早在唐天宝年间，京兆韦氏一族韦履淳已经迁居婺州。据《东眷韦氏家乘》所载，韦履淳为开元十九年进士，任丞相府都事，因耿直而忤宰相，天宝十一年（752年）谪守岭南朱崖（今海南琼山县）。后遇恩赦而量移，遂改迁婺州法曹参军。在婺州，韦履淳与东阳县知事、诗人戴叔伦交好。建中元年（780年）遂辞去公职全家迁居婺州。李白曾有《见京兆韦参军量移东阳》诗相赠。

韦庄在此屏居三年，诗僧贯休是他的朋友，后来韦庄入蜀，也带动了一批文人前去投奔，其中也包括贯休。屏居婺州，他思家拭泪，忆念故园，闭门谢客，为樵采薪。

但当一位陆谏议（陆扆，字祥文）和一位郑拾遗（郑谷，字守愚）到访时，他的归隐之心开始松动了。他的《和陆谏议——避地寄东阳进退未决见寄》（《浣花集》卷五）一诗，表明他面对现实的困境，回顾往昔，思索未来。据诗题可知，当是先有陆谏议之诗，而后才有韦庄之和诗的。陆谏议之诗今日无法考知，推想起来很可能是言说国事，劝其进取；而他的《和郑拾遗秋日感事一百韵》（《浣花集》卷五），再也不吟咏隐居生活的闲适，而是全面抒发了自战乱以来的全部感受。从韦庄的和诗中，我们看到了他虽以归隐为辞，但是其心灵深处还是怦然而动了。

韦庄遂于大顺元年（890年）之秋，离开婺州。虽在景福二年（893年）科举失利，但乾宁元年（894年）的科举，他终于成功。“乾宁元年，苏俭榜进士，释褐校书郎。”（《唐才子传》）。

这时的唐朝尚有十三年国祚。

从小韦考到了老韦，五十九岁，已是许多老同志退居二线的年纪，他才辛辛苦苦地熬到了一个进士的头衔，谋得了一个校书郎的低级职位。这把年龄，在唐朝的进士群体中，恐怕可称之为高龄进士了。登第后韦庄填了两首《喜迁莺》词，表达了金榜题名时的心情。《喜迁莺》这一词牌，以韦庄的这一版本为正体，也被称为《鹤冲天》。他此时的心情，无异于困顿已久的仙鹤，终于一飞冲天，发出了壮丽的啼鸣。

韦庄在吟咏《桐庐县作》时是否去过方干故里，文献不足，难以确考。笔者寻觅各种史料，尚未发现相关文字。但他一定知道晚唐桐庐集中出现了众多有名的诗人，并形成了一个影响深远的诗歌流派，也一定闻知方干因“颜值”科举落第，求仕无门的境遇，这对仍在异常拥挤不堪科举之路上求仕的韦庄一定产生了强烈的心理冲击，他能感受一个科举落榜者生前如此落寞，身后如此凄清之凄！悲从中来，人生恍兮。

假如没有这种切深的刺痛，也就不会有光化二年（899年），韦庄除左补阙时，干了一件与政局无关，却与历史文化传承相关的事，韦庄上表昭宗《乞追赐李贺皇甫松等进士及第奏》（《全唐文》卷八八九），为虽未通过或参加科考，但其作品和能力皆有一定社会影响的文化先哲们，如方干、李贺、贾岛等十五人奏请，申请追赠为进士名誉或赠官称号。

这本奏折重要意义首先是体现了韦庄对当时科举中重试卷、轻能力弊病的纠正；其次是将选才仅以评判试卷为标准，扩大到与文化人能力相关的作品及社会影响上；其三，从选才目的上，由单方面为朝政负责，转向兼顾为考生个人发展着想。此举既体现了对前辈诗人的尊重，又代表朝廷释放了“求贤若渴”的信号，一时被传为天下美谈。清朝陈浅有一名句“可怜身后识方干”，韦庄无疑是身后识方干的第一人。

大唐胸怀包容天下，甚至允许外国人在朝廷任职（诗人王维就有写给日本遣唐使阿倍仲麻吕（中文名晁衡）的临别赠诗《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但在科举选才标准上不免有点小肚鸡肠。《唐·选举志》规定：一曰身，即体貌丰伟；二曰言，即言辞辩正；三曰书，即楷法遒美；四曰判，即文理优长。这四条标准，一看长相，二看语言表达能力，三看书法优劣，最后才看文章是否达理优美。

看看，这哪像是为国家选才，犹如旧时大户人家择婿。

方干参加过文宗开成（840年）、武宗会昌（846年）、宣宗大中（860年）、乾符五年（878年）的科举考试。巧合的是韦庄也参加了后一次科举，唐代士子参加进士考试前，时兴“行卷”，即把自己的诗作呈给名人，以求其称扬并介绍给主持考试的官员。《唐才子传》载：“干早岁偕计，往来两京，公卿好事者争延纳，名竟不入手，遂归，无复荣辱之念。”从中可见方干年轻时在长安、洛阳两京间多次游走于达官公卿间。这事韦庄也没少干，韦庄不可能没听说方干求仕的坎坷经历，或许他们在长安、洛阳就已相互闻名。赶考举子交游，此乃唐代士人交游往还的时尚，不仅仅是文人雅事那么简单。但遍查史料，方干与韦庄并未有过真正的交集，也没有唱和之作。韦庄在光化三年（900年）续选了一部《又玄集》，自序称选“才子150人，名诗300首。”今传本仅有诗146家，诗作299首，其中浙江诗人15人，桐庐有3人入选，分别是方干、崔涂、章孝标，称他们深得诗律之精义，能入韦庄法眼并得到垂爱，完全可称是唐朝的著名诗人。很显然，韦庄到访过方干故里，选编诗词甚是准确，与笔者所读相仿佛。或许，韦庄不折不曲一心求仕的性格，正是为方干精神所滋养。

其实，在韦庄游览桐庐之前100年，韦庄的高祖韦应物就与桐庐诗人章八元有过交集，韦应物曾专门为章八元写过一首《送章八元秀才擢第往上都应制》。《唐才子传》载：“八元，睦州桐庐人……大历六年王溆榜第三人进士。居京既久，床头金尽，归江南，访韦苏州，待赠甚厚……”后经傅璇琮先生《唐才子传校笺》考证，此诗为大历六年所作，并说“八元于东都应进士试，及第后即赴上都应制科试，韦应物尚寓居洛阳同德精舍，章八元于洛阳及第后旋赴上都应制举，此诗为韦应物送别章八元之作。”韦应物写给章八元这首诗，算不上是名诗，但也挺受后人关注的。我猜想，章八元后出任句容主簿，可能也与韦应物任苏州刺史有关。巧合的是韦庄还与章八元孙子桐庐诗人章碣是同年出生。

韦庄于大顺元年（890年）之秋，离开婺州北归赴阙之时，在旅途之中再次路过桐庐，他给他远在长安的旧友李昆仲寄诗一首《旅中感遇寄呈李秘书昆仲》：“南望愁云锁翠微，谢家楼阁雨霏霏。刘桢病后新诗少，阮籍贫来好客稀。犹喜故人天外至，许将孤剑日边归。怀乡不怕严陵笑，只待秋风别钓矶。”。

昆仲是古人称呼别人兄弟的敬词；昆古义为哥哥，胞兄。仲则是弟弟的意思。昆仲指兄和弟，说明韦庄和李昆仲的关系不一般。人在江南，当面陈情不得，韦庄便把心里话以诗的形式倾诉给李秘书。只有诗，才能说得委婉，说得锥心，说得彻骨。再过桐庐，便写首诗寄送给友人，与之分享，唐代诗人的行止像不像今天人们使用社交软件分享旅游经历？这种时尚在唐代挺高雅的，也是多功能的。

韦庄在成都花林坊去世前，还做了两件实事，一是修葺了杜甫草堂；二是安葬了在成都去世的富阳籍诗人罗隐。韦庄不愧为唐代末年乱世文坛中的一股清流。

韦庄《浣花集》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