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别样的渔歌(四) |
| http://www.tlnews.com.cn/2025年12月12日 11:08:06 |
| (接上期) (五)渔歌永续 渔歌原本属于山歌的一种,在传统民歌的广袤天地中,以其独特的水色音波荡漾开来。若从体裁上梳理,民歌大致可分为三大支流:铿锵有力的号子、自由悠扬的山歌,以及婉转细腻的小调。渔歌便脱胎于山歌这一脉,承载着水上人家的悲欢与呼吸。 古人云:“劳者歌其事,饥者歌其食。”早期的渔歌,正是这般现实主义的生动写照。它们诞生于风浪之间,是渔民劳作最直接的伴侣——或协调动作、鼓舞士气,或排遣孤寂、诉说衷肠。那一声声、一句句,唱的皆是眼前的网、脚下的船、心中的期盼与敬畏。 随着岁月流淌,渔歌的题材与功能也日益丰盈,如溪流汇入江河,逐渐拓展出更为宽广的领域。它不再仅仅是劳动的节奏,更演化为六大类型的歌谣体系:有凝聚力量的劳动歌,有敬天谢神的仪式歌,有描摹日常的生活歌,有评说世事的时政歌,有互诉情愫的情歌,还有陪伴成长的儿歌。它们共同编织出一幅幅生动的水上生活画卷。 在我的记忆深处,老家人多是沉默寡言的庄稼汉,他们的情感与汗水一同埋进了黄土地,不善于,也不惯于用歌舞来表达。也正因如此,那传说中的“渔歌”,我竟从未听谁字正腔圆地、完整地演唱过。它与其说是一支歌,倒更像是一种深沉的、从胸腔里直接迸发出来的劳动号子,音节短促而铿锵,带着水汽与泥土的味道。 最是寻常的,便是那“啊啊啊”“嗨嗨嗨”的自在畅呼,其间又夹杂着“哦哦哦”“嘘嘘嘘”的清亮哼唱。此外,山泉潺潺、沟涧淙淙、小溪涓涓;山岚袅袅、雨雾濛濛、冰雪皑皑;鸟语婉转、风啸飒飒、人语隐约——甚至连种子悄然破土、花蕾轻舒绽放的微响,也仿佛融入其中。万籁交织,浑然一体。 在老家那片江涧之间,捕鱼多是“单打独斗”的营生。一副竹排,一袭蓑衣,一件渔具,便是全部。于是,那即兴而起的渔歌号子,大多时候也就没了第二个听众。它飘在清晨弥漫的水雾里,散在午后酷烈的日头下,最终又沉沉地落回水面,被粼粼波光打碎——那是劳作者唱给自己听的独白,是驱散寂寞的私语,也是与这片水域之间无人能懂的交谈。 同时,捕鱼在老家属于稀罕事,人一出门,声音就先荡开了——“哎哎哎,抲鱼去喔……”那悠悠的调子不是喊给人听的,倒像是说给整条江听的。到了江边,江面宽宽的,水光漾漾的,人站在那儿不由得不高声招呼——“喂喂喂,大鱼来啊……”声音里一半是盼望,一半是亲近。待到鱼捕捞上来,银亮的鱼尾在日光下“噼啪”一闪,笑意就从心底溢了出来——“嘿嘿嘿,大又肥呦,装满箩呦……”那欢喜是压不住的,像秋天晒满场的稻谷,饱满而金黄。捕完鱼,归途的步子格外轻快,仿佛脚下的不是路,是风。“呀呀呀,回家去喽——”这一声长长的声音,把一日的热闹与收获,都荡进了渐沉的暮色里。 农忙时节,面朝黄土背朝天。烈日当头,炙烤着大地,偶尔你会直起身,向着远处的壶源江“嗨嗨嗨”地喊上几声——仿佛真能唤来一阵阵江风,那份燥热仿佛也随之散去。傍晚,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来到壶源江边,褪去衣衫,将沾满泥浆与汗渍的身体,浸入那片清澈之中。这时,便有一群小鱼迅速围拢过来,用小嘴轻轻啄吻全身,酥酥的,痒痒的,仿佛无数个温柔的问候。不过片刻,一日的疲惫竟悄然消散,只剩下舒畅漫上心头。 每当春暖花开的时节,空气中便氤氲着湿润的水汽。走不多远,发梢便挂上了细密的水珠,远处雾气缭绕,近旁则是一片青翠的草色。此时正是万物复苏之际,草木萌动,处处生机勃发。枝头的鸟儿们跳跃啁啾,鸣声清脆欢快;老家人也会即兴地学上几声鸟鸣,与它们一唱一和。 我亦有过这样的经历——行走于山壑田野间,天光骤变,倏忽落下急雨。雨点纷纷,打在叶上、坠向地面、跳入水中,噼里啪啦,清脆而密集。一时间,山坳里、小溪中,乃至远处的壶源江上,处处响起哗哗不绝的流水声,恍若有万千笛子齐鸣,奏出一片自然的交响。鱼儿因大量清流的注入,愈发欢快地游弋穿梭,仿佛在无拘的水域中,享受着生命最本真的自由。面对此情此景,心中不由升起无声的喟叹:天地有大美,万物自有其欢愉。 我也曾无数次目睹这样的情景——一场滂沱暴雨之后,山洪如脱缰的野马奔涌而下,江河横流,漫过田野与村庄。壶源江的水变得浑浊而汹涌,浪涛挟带着泥沙与断枝,怒吼着向前冲去。就在这样奔腾的激流之中,却总有几个年轻人的身影,正奋力撑一支长篙,驾驭着一副竹排,在波涛间起伏前行。他们不是去捕鱼,也不是为了冒险。竹排的那一头,系着的是生计与牵挂——或是赶在洪水吞没之前,抢收田地里的农作物;或是横渡江水,去对岸接回被困于洪流之中的亲人。水势湍急,竹排时而被推上浪尖,时而又陷落波谷,可他们手中的竹篙始终稳稳地探向江底。他们的身影在宽阔的江面上显得异常渺小。但每当他们出现在洪水之中,两岸的人便会不自觉地站到高处,屏息凝望,注视一种属于平凡人的勇毅和顽强。 壶源江上,曾有两项极其艰险的营生——撑竹排与放木排,尤其是放木排。江流湍急,礁石暗伏,每一次启程,都暗藏危机。当地排工口中流传着一句略带自嘲的俗语:“撑排撑到场口吃老酒。”场口,位于壶源江与富春江交汇处,抗战时期曾为富阳县政府驻地,是当时远近闻名的山货集散地。来自上游的木材、木炭、茶叶、桐油等山货,皆在此汇聚,再转运至杭州、上海等地,市井繁华,人烟稠密。 撑竹排,多用于运输木炭等山货。排工手执长篙,脚踩数根毛竹扎成的窄排,在江水中起伏前行,全凭经验与胆识驾驭风浪。而放木排,则更为原始也更为壮观——将待运的原木编联成巨大的木排,形如长龙,浩浩荡荡顺流而下。那木排之长,往往绵延半里有余,在江面上铺展开来,宛如一条沉默而倔强的游龙,破浪穿行于青山碧水之间。 无论是撑竹排,还是放木排,都必得等到洪水季节——唯有借着那滔滔江水的汹涌之势,才能将沉重的山货送出群山。启程之前,必有一番郑重其事的仪式。那是向江神问卜,也是与亲人的无声告别。一路行去,险象环生。江心乱石嶙峋,如潜伏的巨兽;两岸石壁陡立,仿佛随时要挤压过来。更有那一个个深潭,水色墨绿,深不见底,漩涡暗藏。稍有不慎,便是排毁人亡。排老大如雕塑般独立排头,双手紧握长桨,古铜色的脸庞上目光如炬,穿透江上的水雾,牢牢锁住前方变幻的水路。几位副手分列木排两侧,人人手握竹篙,全神贯注,像绷紧的弦。他们是一个整体,至始至终,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凭着多年磨合的默契与勇气,在激流中左冲右突,与礁石周旋,同漩涡搏斗,将一个个艰难险阻甩在身后。 而在岸上,他们的家人自放排之日起,心便也跟着上了排。日子是在指头尖上一天天数过去的,直到那熟悉的身影在村口出现,悬着的心才能落下,才能踏踏实实地睡上一个安稳觉。 撑竹排和放木排,那不仅是一门技艺,更是一场人与自然的对话,一段用生命书写的江上史诗。 据家谱所载,有迹可循的是我祖上南宋潘大成将军,一生崇尚“大志、大勇、大善”为核心的“龙虎精神”。后人不仅将这一精神演绎为层层递进的修养境界:根基在于体魄强健、精力充沛;进而锤炼勇气,昂扬不屈;终至智勇兼备、志存高远。更有意择地而后,举族定居于伏虎山前的雅坊与龙门山下的龙门脚。这选址的深意不言自明——愿借龙虎山川之形胜,滋养子孙风骨,承袭天地正气。 “龙虎精神”的内核,是一种至刚至阳、至智至勇、生生不息的昂扬生命状态。它不仅是潘氏一族的家传气韵,亦可视作整个中华民族精神的生动写照。身为炎黄子孙,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在生命的践行中将其延续,在时代的浪潮里将其光大。 当我心有所感,便立刻告诉了远在他乡的女儿:你就向着大海扬帆吧,在壮阔的浪涛间乘风破浪,勇毅前行。但也别忘了,在奋进的间隙,顺着江河的潮信,穿过激流与险滩,溯流而上,去追寻那清越渔歌的发祥地,它的故乡——那最初响起的地方…… |
| 原标题: 别样的渔歌(四) |
| 作者:潘 桦 网络编辑:俞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