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与桐庐白云村 |
http://www.tlnews.com.cn/2025年06月13日 09:35:00 |
(接上期) 温度写作 范文观止 命运的作弄,有时猝不及防。 睦州,是皇帝给范仲淹的临时安排,大宋对付那些罪不至死而皇帝又一时拿不定主意的官员,最常用的办法就是让他去某个偏远州府任职,先让你远离斗争的漩涡中心,然后再看,这既是一种惩罚,也算是一种保护。 范仲淹因言获罪,他一方面说自己“献言罪大,辄效命于鸿毛”,一方面希望皇上“天德清明,海度渊默”。(《睦州谢上表》)如果皇上真的“海度渊默”,能容纳不了他的建言吗?会听信吕夷简的谗谤吗? 睦州有看不尽的风景、说不尽的故事、享不尽的潇洒。听到被贬睦州时,范公内心甚至还有几分庆幸,心想正好去看看,于是怀揣着官阶凭证“告身”怡然就道。 “南下干部” 范仲淹到达睦州,也许是郡地偏僻,整个州府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响,州衙一如往常,门可张罗。来迎候的是睦州从事章岷与阮逸(“从事”为州郡长官辅政官员)。 没有驿卒警车开道,没有张展横幅,没有文学青年奔走相告赶来一睹风采,更没有追星族纠缠左右索要签名。要知道,此时还没有发生影响深远的“庆历新政”;还未写出震动文坛的《岳阳楼记》。北宋睦州,穷乡僻壤,本是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却因范仲淹的到来而变得热闹起来。 当晚,章岷为他接风洗尘。彼此相谈甚欢。章岷向范公介绍了州府辖县概况。他在《与晏尚书》中云:“且有章(岷)、阮二从事,俱富文能琴,夙宵为会,迭唱交和,忘其形体。郑声之娱,斯实未暇。往往林僧野客,惠然投诗。其为郡之乐,有如此者。”(《范仲淹全集》上册第620页) 他们喝酒的不远处有座临水而筑的严陵祠。南朝梁顾野王《舆地志》:“桐庐县南,有严子陵渔钓处。今山边有石,上平,可坐十人,临水,名为严陵钓坛也。”《元和郡县志·江南·睦州》:“七里滩上距严州四十余里,又下数里乃至钓台。” 按时空概念论,严陵祠很大程度上可以代表桐庐的历史。是最拿得出手的风景。另一座桐君祠直至宋元丰年间(1086年)才由知县许由仪倡议肇建。 严陵祠始建年代,古人在地方志里就怼翻了,限于篇幅,本文不作赘述。但至少在初唐,它就存在了,因汉高士而名,又称家庙。庙小神气大。范仲淹是严先生的铁杆粉丝,年轻时就读过《后汉书·严光传》,且向往子陵遗风久矣。 从初唐到北宋时间已经过去了三百年,期间皇帝换了无数,官员更是走马灯一般,祠庙荒废破败乃是大概率事件。此刻,它终于等来了范仲淹。而范仲淹似乎命中注定要借严陵祠之阶梯,登上大宋文坛之巅。 范公初谒变得很写意:遥想当年高士延拒光武帝之召,拒封“谏议大夫”之官位,来桐庐隐居,拂净红尘俗气,身披羊裘,面对清风薄雾、万顷翠微,飘然而至,君为独钓一江春水么? 严光本庄姓,爷爷庄忌为西汉大辞赋家,人称“庄夫子”,与司马相如等俱为一时名家。据《汉书》载,“庄夫子赋二十四篇”,可惜流传下来的赋作仅《哀时命》一篇。东汉时,因避汉明帝刘庄讳而改庄姓为严,后世便有“庄严同宗”一说。 改姓,可能触动了范公痛点。范仲淹2岁丧父,母子不被范氏家族接纳。后来,范母改嫁朱文翰,范仲淹也更名为朱说——这个名字用了24年之久。后继父去世,范仲淹在与朱家兄弟的一次争执中得知自己的家世之谜,于是毅然决然离家到商丘应天书院读书。 值得庆幸的是,书院的清贫生活,打开了他观察宋帝国盛世真相的一扇窗户。当其他精英文人沉湎醉乡之时,他“划粥断齑”“醴泉苦读”,从大宋那群浪漫的诗人群体中脱离出来,开始以清醒的目光审视社会。这也奠定了他忧国忧民的情感基础。 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范仲淹考中进士做了官。他决定带母亲重回苏州范氏家族,却遭到家族的拒绝和讥讽。又两年,范仲淹升任亳州节度推官,又多次请求复姓,经过几次协商,范氏族人才同意他恢复范姓。大中祥符十年(1017年),宋进士朱说经朝廷准奏,正式更名为范仲淹。 范仲淹敬慕子陵之风,决定恢复严氏遗迹。虽然他个人生活极其节俭,但在公益急用之时,却是十分的慷慨大方,捐出半年薪俸,以倡义事。这次重修可以说是一次官方“打样”。 老范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重建严先生祠堂,复其子孙四家而奉祠焉。”(《范仲淹全集》下册第728页)。更重要的是首次将这座家庙提升为官祠,意味着此后维修可使用国家公帑,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由政府出资。 即使移守苏州,范公仍然不忘修祠之事,他向章岷作了殷殷托付。章岷曰:既然先生如此推崇揄扬严光,何不撰写一篇文章来记录呢?” 范公欣然答应:“好!” 若以当今“流量为王”之人来运笔,没话找话也该写成上千字。范公熟读刘秀《与严子陵书》、骆宾王《钓矶应诘文》和崔儒《严先生钓台记》。深知很多人们在心中咀嚼、揣摩过无数遍的人类共通的悲喜情绪,古人早就用更凝练、更触动人心的方式书写过了。后世的表达无非是模仿、延续,以及少量的原创。 范公深知,家庙、亭阁、墓冢,或是刻着“何处是汉家高士,此间有天子故人”的石牌坊,此等有形的东西,大多经不住时间的风吹雨打。唯有无形的东西,方能长留。 此时,恰好收到方楷同科、为自已辩诬贬夷陵令的欧阳修发来的“微信”:“然窃惟希文登朝廷,与国论,每顾事是非,不顾自身安危,则虽有东南之乐,岂能为有忧天下之心者乐哉!若夫登高以望远,饮旨而食嘉,所以宣辅神明,亦君子起居寝食之宜也。”(《与范希文书》) 某日,仿佛山风忽然推了一把,面对宽阔的江面和奔流不息的江水,范公不由得胸怀开阔,蓦然高呼一声“研墨”。他将百感交集诉诸笔端,文思泉涌跃然纸上,一篇打破了宋词脂粉桎梏的不朽之作喷薄而出。 范公惜字如金,只写了237个宋体字,章岷大为惊讶:这么简短的记文,会不会被误认为对严公不恭敬呀? 万万没想到的是,当盱江先生李泰伯(李为范公老师晏殊好友,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老师)看到此文未及读完便拍案叫绝:“先生此文,必将会在世上成名,就是一个字要改一下,如果将它改过来那就更完美了。”范公请教:“是哪个字?”李说:“云山江水那一句,意义和文字很大很深,用他来修饰‘德’字,好像有点局促了,能否把‘先生之德’的‘德’字改成‘风’字,你看如何?” 范公叹曰:人生得遇一字师,足矣。 范公给大书家邵餗的信也流传了下来。范仲淹求字信中说:“今先生篆高四海,或能枉神笔于片石,则严子之风,复千百年未泯,其高尚之为教也,亦大矣哉!” 范公记文有碑帖气韵,吉光片羽都唱绝千古。诚如《宋史》所载:“自古一代帝王之兴,必有一代名世之臣,宋有仲淹诸贤,无愧乎此。”南宋大儒朱熹读范公记文,击节拊掌:“钓台故有范公记文,词义甚伟,后人不容复措手矣。”(《书钓台壁间何人所题后》) 范公记文宣告一座建筑的文化涅槃,也宣告桐庐进入一个新的美学等级,范公完成了从地方官员向文学巨擘的完美蜕变,他的词章不再是朝堂的回声,而是土地的呼吸。 又十二年,范公又创作了巅峰之作《岳阳楼记》,两篇文章堪称“姊妹”篇,既有内容侧重点的不同,亦有思想情感的相通,可谓跨越时空的精神延续和前行。 就想问一下:古往今来,还有谁? 清芬邀客 渔舟唱晚 若论范公与白云村的关系,最紧密的官员当属章岷。章岷是天圣五年(1027年)进士。《宋史》有传。后官至两浙转运使,又知苏州,官终光禄卿。仕途绝对超过北宋士大夫的平均线。 福建人嗜茶,对点茶、分茶、斗茶尤为在行。他与范公斗茶歌即是宋代咏茶诗的缩影。范公有《和章岷推官同登承天寺竹阁》《和章岷从事斗茶歌》等诗。可惜章岷的诗流传至今只有6首。章岷致仕后就病逝在睦州。 景祐元年六月,范仲淹调任苏州,章岷随后亦至苏州任节度推官。他们两人是知音,都爱好山水,性情淡泊。 从青涩书生到宰辅朝堂,千百年来史学家把范公定位在了“政治家”这个“赛道”上,但历史上的范公绝非如此,他有沉浸式情趣的一面。据载,韩琦曾邀请范仲淹、富弼、欧阳修同赏芍药,且每人头上都戴了一朵。这四人后来全做了宰相,便有了“四相簪花”的典故。 四个大男人头戴簪花“圈粉”无数,是不是很奇葩,让人很破防?似乎与他政治家的身份严重不符。唐宋之时,权胄名流常以头戴簪花为乐事,在那个枯燥正统到有点无聊的士大夫世界,范公的幽默感是难得的落花缤纷。 今《范文正公集》中有一首题为《依韵酬章推官》的诗,诗前有序,说明创作背景,云:“仲淹自桐庐移守姑苏,由江而上登严陵钓台小南岸宿方干处士旧居,章从事有诗见寄,依韵和之。”可见这首诗是范公赴任苏州后收到章岷诗所作,章岷诗已佚。范公和诗写得很小资,很唯美: 姑苏从古号繁华,却恋岩边与水涯。重入白云寻钓濑,更随明月宿诗家。 山人惊戴乌纱出,溪女笑偎红杏遮。来蚤又抛泉石去,茫茫荣利一吁嗟。 范公诗价值不仅在于以诗证史、补史之阙,更在于藏着宋代版的“带货直播”。在诗中想象自已在白云村的诗意生活。 白云村之名出现久远难以稽考,坊间素有“唐宋之白云,明清之芦茨”一说。唐宋以来,名人恒隐于此,留下不少鸿来之迹。中唐诗人、新城县令戴叔伦途经此地,嬉游终日,不忍离去,道:“如此美景,岂可无诗!”便口占一首《白云源》。 直至宋元易代,诗人方回在《同杨明府华父夜宿鸬鹚源(并序)》中仍曰:“……同泛小舟下钓台,夜抵鸬鹚源,亦曰白云村,即吾家玄英诗翁之故居也。”由此可见,白云村地名,在宋代就出现在睦州史志上。 当然,范公当年按宋代《营造法式》重修的严陵祠是绝无可能再现了,范公吟诵的白云村原址均已淹没于水库底下,现在人们熟知的徽派“网红村”芦茨是1962年迁址松树岭头重建的。 村是新村,舍非旧砌,又如何?只要诗在,村就在。 举首东瞻,“见东岩绝壁,白云徐生,云方干处士之旧隐,遂访焉。”这话听起来像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有忘记你的容颜,这是何等默契的因缘。怪不得当年徽商顺流东下,过白云村不敢高声语,说是怕惊了范仲淹在这里养的文气。 范公的白云村之行更像是一场“微度假”。没有前呼后拥,没有鸣锣开道,更没有一身标配的州官行头,而是微服简从。 范公仿佛邂逅方干,他身着青布衣衫,衣袂飘摇,手中提着一盏橘色的灯笼,在石板路上来来回回寻觅着。范公忽生悲意,不见了千年辞行未归的故人。于是,从尘网中隐去,写下《留题方干处士旧居》直抒胸臆: 风雅先生旧隐存,子陵台下白云村。 唐朝三百年冠盖,谁聚诗书到远孙。《范文正公集》卷三 一代文宗范公能把一介布衣诗人表扬到这样的程度实属不易,可见对这位因缺唇而未能登第的处士是多么地尊敬。 在唐代,男人长得丑如同女人长得美,本身就好像有原罪。长得丑也就算了,还偏偏有诗才,有风雅,诗才不是一般得强,在神仙打架的大唐诗坛,方干诗存量在《全唐诗》2873诗人中排名第25位,足见其诗作获官方认可。方干因颜值仕进无门归隐镜湖的遭遇,更让范公为之扼腕不平。 有两个场景值得渲染。一则是真实发生的。唐会昌三年(843年)长安朝堂有司议曰:才则才矣,不可与缺唇人科名。”方干陷入人生困顿,随即无奈带妻儿乘一叶扁舟顺钱塘江而下,从桐庐到山阴一夜漂过七百里,隐居于鉴湖。另一则是合理想象的。那是严陵祠即将竣工,范公与章岷相商,决定给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一个名位,绘方干像配祀。 配享亦作“配飨”,亦有媲美之意。自古只有具备官爵之人或股肱之臣,才有资格配享祠堂。但范公与章岷深知,桐庐白云方门是众多地域流派中最为繁盛的一支,几乎可以县级为单位来细分其支脉。家乡的山水完全融入了诗人的生命,最后诗人自己也化成了那片山水。先贤方干完全有资格与严光共彰隐逸精神。 有时候,一个知音,抵得了多少高山流水。 |
原标题: 范仲淹与桐庐白云村 |
作者:王天忠 网络编辑:俞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