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与杨万里的桐庐唱和 |
http://www.tlnews.com.cn/2025年02月11日 09:23:00 |
王天忠 一 陆游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六年之后他能驾乘扁舟,再次纵情桐江山水。 宋孝宗登基时,问宰臣周必大:“本朝诗人有谁可与唐代诗人李白相比?”周必大说:“启奏陛下,本朝陆游可与李白相比,人称小太白。” 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年),陆游出任朝奉大夫、权知严州军州事。《宋史》载:“(陆游)起知严州,过阙,陛辞,上谕曰:‘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再召入见,上曰:‘卿笔力回斡甚善,非他人可及。’” 这意思是说,陆游上京面圣,已无当年锐气的孝宗,面对只比他小两岁却依然满怀激情的陆游,只淡淡地说,严州,山水甚好,多写些诗吧…… 把当朝大诗人派往一州任职,并特许“赋咏自适”,这在当今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但在南宋确确实实发生了,就这样,早已领祠禄的陆游再度被朝廷启用出知严州。 严州,就是之前所称的睦州。大约在宣和三年(1121年),改睦州为严州。当地人言此皆因严光而得名……江山姓严,而又能厚享千秋之礼,一介隐士的严光,凭的是什么?肯定不是权力,也不是职务。在中国,隐居不仕的人何其多也,为何严光却可霸得一卷中国山水。 高士之高,在其高洁品行,高尚境界。桐庐,真得感谢光武帝的恩赐,是他的宽宏,将严光放出了京城长安,成就了这一方严姓山水。 与职业文人不同,陆游对山光水色的吟咏,更多着眼历史文化与隐居文化的挖掘与推送,这酷似当代市长以形象大使身份为治下属地造势。基于这一视野,严州人文之首的钓台,在陆游笔下陡然焕发出与众不同的色彩。 当然,陆游还是把主政干事放在首要位置,在严州期间,深入民阜,访贤问苦,尽量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即使调离严州,但他始终把修建严子陵祠堂之事挂于心上,得知孙叔豹在任职期间解决了他的心病,于是在《严州钓台买田记》中表达他的愧意和欣喜。 有学者说陆家从高祖陆轸到陆游儿子陆子遹几代都与严州绑在一起,我以为不准确,而是与大宋朝绑在了一起,又有谁料想得到,南宋末年(1279年),抱着宋末帝赵昺跳崖的左丞相陆秀夫,乃是陆游的曾孙。 二 人们知道杨万里,大抵是从“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首诗开始的。这首诗不但火了杨万里,连带着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林子方给带红了。其名气大到他家庭前的荷花也能在历史的字缝中绽放。 被世人佩服不足为奇,被同时代的文坛巨人佩服就不寻常了,一生写诗两万多首,传世诗作四千多首,连陆游都自叹不如。陆游在《谢王子林判院惠诗编》中写道:“文章有定价,议论有至公。我不如诚斋,此评天下同。”刘克庄称其“海外咸推独步,江西横出一枝”。(《题诚斋像二首》)姜特立《谢杨诚斋惠长句》曰:“今日诗坛谁是主,诚斋诗律正施行。”直至清代,仍有袁枚等人刻意仿学“诚斋体。”“诚斋”,就是杨万里。 杨万里的号“诚斋”和主战派将领张浚有关:1159年10月,张浚谪居永州。杨万里去拜谒了三次都没见着面,后来请张浚之子张栻介绍,才得以相见。张浚勉励他要“正心诚意”学习,杨万里遂将自己的书房取名“诚斋”。 陆游与杨万里在南宋诗坛的地位属“天花板”级别。他们在临安时就相识,不但经常在一起写诗论文,畅谈达旦,吟诗酬和,而且几乎同时参加科举考试,同时参加工作。 杨万里之前曾两次旅次桐庐,第一次是在淳熙元年(1174年)。那年,他以将做少监出知漳州,坐船从龙山出发,暮宿桐庐。写下了《桐庐道中》《桐江》《钓台》等诗,第二次是淳熙五年(1178年)他在常州任上,也来过桐庐,游过桐庐江,登过严子陵钓台。 这次是他第三次与桐庐相遇。起因是“驳配享不当疏”外放筠州(今江西高安)。 三 这一年翰林学士洪迈上疏,提议吕颐浩、赵鼎、韩世忠、张俊四人配享高宗庙庭。一石激起千层浪,群臣除了对韩世忠没有异议,剩下的各抒己见,有的说吕颐浩人望不行,有的说武将张俊不如文臣张浚,还有人要求把岳飞换上去,文臣与武将、主战与主和,各派之间互不相让,吵得昏天黑地。其实,洪迈那份名单是按照宋孝宗的意思提的,但群臣不买账,局面一度有些失控,皇帝也急了,跳出来直接下诏——定了! 诏书既下,木已成舟,但反方臣子们觉得憋屈,这事不能就这么收尾!大家把一肚子气撒向始作俑者洪迈。杨万里上疏狂喷洪迈,说他“欺”“专”“私”,掀起新一轮骂战。宋孝宗实在是被吵得脑壳痛,为了耳根子清净,决定“大脚开球”,把洪迈派去镇江,杨万里则除去直秘阁的贴职,被打发到筠州。 出守筠州,途经严州。杨万里《诚斋集》卷八十一《诚斋江西道院集序》:“舟经钓台,地主故人陆务观载酒相劳于江亭之上。”按,《续通鉴》卷一五一:“(淳熙十五年夏四月)杨万里以洪迈驳张浚配飨,斥其欺专……于是二人皆求去。迈守镇江,万里守高安。” 正是这次外放,成就了宋朝诗歌史上的钓台“双星”会。 四 严州知州载酒迎候筠州知州于钓台,搁在今天就是一场“峰会”,各路媒体都得跟着,是头版头条的重磅报道,但那时候没有哪路媒体,“诚斋”自个儿扬着帆就来了。好游更好友,事实上有友才好游,他来桐庐亦然。这次途经桐庐来看望陆游,场面肯定比他之前来桐热闹不少,如有幸跟随陆游的盛大仪仗出迎,则可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杨万里于杭州张帆从钱塘江西上,不一日到了桐庐境界。先宿窄溪,作《侧溪解缆》,有“莫笑一蔬兼半菽,饱餐万岳与千岩。”桐江两岸的山峦使他目不暇接,进而流露出“且向严滩濯布衫”的思绪来。桐江两岸的秀丽山水慰藉了诗人灰暗的心灵,春天的桐江激发了他的诗兴。“浙山两岸送归艎,新捣春蓝浅染苍。自汲江波供盥漱,清晨满面落花香。”(《洗面绝句》)到了桐江江北桐庐县城上岸,此地应在今天东门码头附近,又作《舟过桐庐》三首。 钓台,客星亭。这是公元1188年的春天,也许,是杨万里一生中最开心的一个春天。 陆游与杨万里先是相互抱拳,一个口念“老表可好”,另一个答道“师爷幸会”,继而,两副宽厚的肩膀紧紧相拥。 当桐庐一众山水与杨万里,再次开始以诗意的眼光相互打量,与诗意的邂逅成为二者的陶醉常态。 杨万里的诗为我们留下了几幅非常真实的历史图卷,使我们对南宋时代的桐庐有了更深刻的了解:“胥口冤余浪,严滩钓处村。”(《已过胥口将近钓台》)“玉泉半潭冰,钓台万岳雪。”(《严陵决曹易允升自官下遣骑归,写予老丑,因》)“海潮也怯桐江净,不遣涛头过富春。”(《甲午出知漳州,晚发船龙山,暮宿桐庐二首》)“潇洒桐庐县,寒江缭一湾。”(《舟过桐庐三首》)“归自严州无一物,扁舟载得钓台归。”(《幽居三咏钓雪舟》)“篙师好语君知否,一日风行两日船。”(《明发窄溪晚次严州》)杨万里写于桐庐的这类诗具有相当的写实性,为我们研究南宋时的桐庐提供了一定的历史依据。 五 再览钓台,无非想借个古风,换个登高远望的辽阔心情。面对桐庐美景和老友重逢的滂沱喜悦,杨万里留下了《题钓台二绝句》《夜泊钓台小酌》《钓台》等诗。杨万里特别留心周边事物,一经点染便成名篇佳制。 《题钓台二绝句》其一:“断崖初未有人踪,只今先生著此中。汉室也无一抔土,钓台今是几春风。”《题钓台二绝句》其二:“同学书生已冕旒,未将换与一羊裘。子云到老不晓事,不信人间有许由。”《夜泊钓台小酌》:“牛狸送我止严陵,黄雀随人或帝城。海错未来乡味尽,一杯今夕笑先生。”《钓台》:“钓石三千丈,将何作钓丝。肯离山水窟,去作帝王师。小范真同味,玄英也并祠。老夫归已晚,莫遣客星知。” 最有意思的是《读严子陵传》:“客星何补汉中兴,空有清风冷似冰。早遣阿瞒移汉鼎,人间何处有严陵。”钓台名头很响,不排除借了范仲淹的光。隐士严光历来受到颂赞,范仲淹更是给出了“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的高评,但是,杨万里却不认可严光归隐的行为,这首诗鲜明地表达了这个观点:前两句的意思就是,严子陵你对汉朝光武中兴有什么贡献呢?是句问句。空有清风冷似冰是句答句,意思就是什么也没有,反倒是很冷淡的对待刘秀的几番真诚相待。从这里可以看出杨万里对隐居不仕是持反对态度的。严光不肯为最高统治者服务,耕钓而终,就个人品德而言,是人生选择的自由,但这对汉代的中兴事业并无多少积极意义,只留下一个清高的空名罢了。后两句诗的意思是说,如果曹操早早地颠覆了汉朝政权,也就轮不到刘秀做皇帝了,哪儿还有严子陵来摆臭架子。 宋室偏安一隅。国家已是危急存亡之秋,而士大夫标榜“高蹈”,纷纷以严光自比,隐居不出,试问,国家都亡了,士大夫还上哪里隐居去呢?言近旨远,隐含批判。 杨万里把临安府不能作诗的劲儿憋到钓台发泄,终算是找回了场子。 六 陆游在严州任上作诗三百首,为文九十一篇,但很少有写游览风景的。既然老友行到桐庐必有诗,不和诗一首岂不留下遗憾。陆游先后和诗二首,第一首是这样写的:“走遍人间鬓尚青,尔来乐事满余龄。傍潭秋爽鉏甘菊,豲岳春暄采茯苓。闲倚松萝论剑术,静临窗几勘丹经。严光本是逃名者,安用天文动客星。”(《游学射观次壁间诗韵》) 东晋将领祖逖年少时立志收复中原,时常在黎明时“闻鸡起舞”,苦练剑术,后来成为东晋名将,在北伐中收复大片失地。南宋的形势与东晋类似,陆游于此有感而发。可以看出,杨诗相对写实多一点,陆诗更空灵一点,想象的空间就更为广阔了。范成大在《酹江月·钓台词》中也曾描述过,但不知为什么,陆游的闲倚松萝论剑术,静临窗几勘丹经比范成大更能打动人。 回州府后,陆游仍意犹未尽,于是有了第二首:“抽身簿书中,兹日睡颇足。缥缈桐君山,可喜忽在目。纷纷众客散,杳杳一筇独。昔如脱渊鱼,今如走山鹿。诗情森欲动,茶鼎煎正熟。安眠簟八尺,仰看帆十幅。逍遥富春饭,放浪渔浦宿。送老水云乡,羹藜勿思肉。”(《钓台见送客罢还舟熟睡至觉度寺》) 既然老友诗兴盎然,那就喝他个痛快吧。说来说去,还是怪钓台太神圣了。一座曾经感染过李白与范公、折服过苏东坡与李清照的钓台,有理由感染折服后来人。只要你来过,只要你感官没有毛病,只要你心灵纯洁,就不可能不敬服虎间山水及山水养出来的文字。 七 当诗歌遇到桐庐,恰似水墨画卷上钤印的万世绝调,曼妙如金风玉露的相逢。于桐庐,于诗人,皆为幸事。 宋朝依《唐律疏议》规范地方官赴任法条:“该官员如身在京城内其行程与假期是,其1000里内者,30日;2000里内者,50日。”皇命难违,杨万里停留了两日后,主客便相欢而散,在月余的高安赴任途中,杨万里的吟咏持续添加,迢递指向山光水色里诗意的桐庐。此时念及的未来,则是功名皆由命。绍熙二年(1192年),他又一次被贬到赣州当知州,后因病未赴任,一年后老泪纵横地请求免官并获准回到故乡。 送别杨万里3个月后,陆游知州任满,他在离任严州之后写的《严州重修南山报恩寺记》中,创造了一个比范仲淹更壮阔深邃的境界:“浙江(钱塘江)自富春溯而上,过七里濑、桐君山,山益秀,水益清。乌龙山崛起千仞,鳞甲爪鬣,蜿蜒盘踞,严州在其下……”后陆游被召赴临安任军器少监,次年因他上奏谏劝朝廷减轻赋税,结果被再次罢官,带着满腔悲愤回到家乡山阴。 南宋诗坛声名煊赫的两位大腕相遇桐庐,堪称中国文学史上最为激动人心的时刻之一,这样的场景,唯有唐朝李白与杜甫的梁园相遇才能与之媲美。从此,陆游与杨万里再也没有舟过桐庐,他们联袂为桐庐吟唱的诗歌终成千古绝唱。 |
原标题: 陆游与杨万里的桐庐唱和 |
作者: 网络编辑:叶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