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醒石

说着，想着，议着，屋外先后传来阵阵鞭炮声，这是当地正月初一的开门炮。江风清踮起脚尖影子般走进卧室拉上窗帘，在丈夫床头站了一会，便放心地落坐在北窗下的躺椅上，盖上丈夫的一件棉大衣，闻着丈夫身上留下的熟悉的气息，慢慢地打起瞌睡。28年了，28年，28年，渐渐地她见何边柳走向自己，坐在她身旁，嘴贴近她耳根说：“你咋来了？后悔不？”她拉着丈夫的大耳朵审视，这是她经常玩的游戏。何边柳像只老猫偎在她大腿上任其摆弄，嘴上一再央求，“轻点儿，轻点儿”，有时会舒心地嚷，“舒服！舒服”！何边柳见她不吱声，又问：“你咋个会来的？后悔了？”江风清扯起他的耳轮贴近说：“不知道。”“现在不悔，以后会悔？”“你待我不好，我就悔。”“我会忘恩负义？”“我谅你也不敢。”何边柳立起身，从书架上抽出《牛虻》说：“你教我读《牛忙》。”“念牛虻（méng）。你没看过，那么旧了？”“它和《克里斯多夫》是出狱时才交到我手里的。”“怪不得，提起它们，你都一问三不知。我送的小笼包、八宝饭、糖炒栗子呢？”“上级规定犯人不能直接食用外来食物。”“为什么？”“听说，当时有人怀疑你是来施美人计的，查得可严呢。在那禁欲主义的年代，几千人的男子堆里突然出现个仙女般的大姑娘，所引起的骚动你想象得出吗？夜里，几百号人的大通铺内什么议论都有。”“谁说的？”何边柳摸摸妻子瓜子脸上光滑细腻的额头说：“是……李求诗，李队长。”江风清耳边传来低低的呼唤声。她揉揉眼说，怎么睡着了。她缓缓起立，走到床头，轻轻地推着丈夫说：“说梦话啦，醒醒，说梦话啦。”丈夫嗯嗯几声，翻身换个姿势又睡着了。

拂晓时，何江源挨着海远靠在沙发上，渐渐进入了梦乡。他牵着海远的手冒雪寻找父母进到一座似曾相识的空城，所看的屋子都大门洞开。他辨认不出自己的家。他记得自家屋檐下挂着鸟笼，就挨户寻找，真的见到鸟笼，却是空的，不见了画眉。仔细瞧瞧，户户人家都挂着空鸟笼。不知怎的，他发觉自己正站在无边无际的鸟笼内，他恐惧地抓紧海远的手，喊着“爸妈”！

七

正月初四是当地新春喜庆的日子，出嫁的姑娘拖儿带女大包小包回娘家拜年；去年添丁的人家要当街摆酒招待亲友；镇上的乐队、高跷、舞狮、踢毽等传统节目会同时亮相。一大早，何边柳夫妇就和新新厂的大婶大妈上镇赶热闹。江风清兴致勃勃地走在前，何边柳轻快自信地跟在后。田野银装素裹，寒冷湿润的空气吸进体内，神清气爽。“何老板，沾光沾光。”何边柳诧异了：“我哪来的光让你沾？”“我们这些老芥菜和你的小白菜一起走，不算沾光？”“老芥菜腌得好，危险鲜，交关开胃口。”江风清接话。何边柳赶上几步，与妻子并排而行。妻子今天穿上儿子从北京给她定制的大红唐装，左上胸一朵金黄色牡丹花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鲜艳。以往出门，她总是紧跟在丈夫身后，注视着脚下，一会说当心沟，一会说下台阶，深怕他失脚。

新新厂到镇上不过一两里，过桥就到了。十字街口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男女高跷队表演。一名穿红着绿的中年妇女，向何边柳夫妇热情地招呼：“伯伯阿姨，给你们拜年。”只见她头裹红纱巾，腰系桃红短裙，脚蹬高腰大红软鞋，自如地在高跷队伍中穿梭。这不是小丫吗？江风情用方言夸她：“小丫，今天危险漂亮。”话一出口，她不知怎的脸就红了。江风清第一次同何边柳到镇上时，人们以异样的目光瞧她，这个皮肤雪样白辫子漆样黑四肢匀称腰身婀娜衣衫整洁的女子是谁？小地方，陌生人一露面，大家就盯上了。江风清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有条毛毛虫落进脖子浑身不自在，傻乎乎地站在菜摊前，见扎辫子的小姑娘长得蛮伶俐可爱，用手摸摸她的天灵盖，夸她：“小伢儿真标致。”“标致”与当地“婊子”谐音，小女孩以为骂她“婊子”，就不声不响地“呸”一声，朝江风清吐了一口痰。亏得旁边一位教师解围，说“标致”就是好看。江风清首次到镇上收到的就是这样的见面礼。

从那以后，她就留意当地的方言，学着用方言与当地人交谈。这时人愈来愈多，添丁口的父母向亲朋好友分送年糕（年年高）、粽（种）子、苹果（平安），讨吉利。熟人见何边柳今天身着枣红色唐装，胸前有个中国结印花，满头银发，一脸红光，八十岁的老汉，六十岁的身骨。家长纷纷把戴虎头帽、穿虎头鞋的小孩抱到他俩面前，说请何爷爷抱一抱，请江奶奶亲一亲，长大了考上青蛙（清华）大学田鸡（天津）大学。有的说像何江源一样到早稻田大学留学。一位白胡子老人抱着孩子说：“早稻赶不上，中稻、晚稻也行。”何边柳边走边双手抱拳致意，连声说不敢不敢。正当这里兴高采烈地讨彩头时，空中一只大红毽子，正落在江风清脚边，她飞起一脚踢了回去，周围响起一片喝彩声：“好！好！好！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四周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一齐掩盖过来。江风清快捷地抓住丈夫的手腕挤出人群。此时，一只雪白的倒毛毽飘飘扬扬地落在何边柳跟前，他不知哪儿来的机灵，侧身抬脚一踢，那只毽子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像只白鸽直飞到他儿子驶来的摩托车前。“阿爸吾妈，家里来稀客了……”何江源急切切地朝惊喜的母亲和微笑着的父亲报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