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忠

抗战时期，著名画家丰子恺曾在桐庐避难26天。

民国26年（1937年）7月7日，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11月12日，上海沦陷。日军占领上海后，以8个师团的兵力分三路向南京逼进，丰子恺故乡石门湾亦遭日军狂轰滥炸，家园转眼成焦土。就在此时，丰子恺收到了马一浮从桐庐寄来的一封信，说他已从杭州迁至桐庐，住迎薰坊十三号。信中还附着一份他自己的近作《将避兵桐庐留别杭州诸友》。

1937年11月21日，丰子恺决定避走桐庐。这是一个深秋的早晨，省城杭州阴沉着脸，一点也看不见太平时候的可爱模样。丰子恺一行（随丰子恺夫妇逃难的人，除了丰同裕染坊店员章桂，还有他们的6个孩子，70岁的老岳母、三姐丰满、族弟丰平玉，以及表亲周丙潮夫妻孩子3人，一共15人），行走在从拱宸桥去六和塔的路上。行了一程，西湖在望，宝俶塔的姿态依然玲珑，亭亭玉立于青山之上，投一个清晰的倒影在下面的大镜子中。这分明就是往日周末丰子恺携儿女们从功德林散步时所见的西湖，是陪着良朋登山临水时所见的西湖，是背着画箱探幽揽胜时所见的西湖。如今在仓皇出逃中再见它，在颠沛流离中和它告别，丰子恺的内心觉得非常惭愧，不敢仰头正面看它。他悄悄地摸出一块手帕来遮住了脸，偷偷地滴下许多伤感的泪水。

辞家以来，丰子恺从没有流过泪，今天却哀而出涕，无所适从。走到南山路，忽遇响起空袭警报，丰子恺他们一群人各自逃命。远远听见炸弹爆炸，有人说是炸钱江大桥。幸而大家无恙，于下午2时许，会集于六和塔下的一所小茶馆内。坐在这小茶馆内的三小时，使丰子恺永远不能忘却。在这里，他尝到了平生从未尝过的恐怖、焦灼、狼狈、屈辱的滋味。

丰子恺一行又疲又饥，走进这家还开着的小茶馆，店门口还有一个卖油沸粽子的小摊。他们泡了几碗茶、吃了些油沸粽子就开始找船，先问茶店老板，谁知这老板却趁火打劫，让老板娘扮作船家串通了骗人。当老板的奸计被识穿，便对丰子恺他们下逐客令：“我们要关门了！你们马路旁边坐吧！”

幸亏这时平玉和章桂来了，他们带了一个船户来，讲定开到桐庐，付他25元，便去通知家人上船。回到茶店，付茶钱时，丰子恺看见老板脸上凶相已经不见，显出颓唐的颜色，大约他失败之后对于刚才的不仁已经后悔了，他收茶钱时，丰子恺又瞥见他的棉袄褴褛，想到他的不仁也是贫困所迫，便深深地叹息：“人世是一大苦海！我在这里不见诸恶，只见众苦！”

下午五时，正欲开船逃出这可怕的杭州，忽然原本找来背老太太的阿芳又被兵士拉去挑担了。船停在江边等候时，忽然一个军人跳上船头来借船摆渡取物。等到兵士取物完毕，把船撑回岸边时，阿芳已被放回。连忙开船，等到船离一二里，遥望江边六和塔可以入画的时候，丰子恺的心里才踏实些。

夜深了，满船的人都劳倦入睡，全船静悄悄地，惟有船主在暗中撑着这一船难民，向钱塘江上游进发。半夜里，丰子恺在睡梦中听见船主与平玉在争执什么。船已停泊，原本讲好的25块到桐庐，船主坚决不答应，之前付的不算，到了桐庐要另外支付45元。丰子恺风趣地说：“今夜我们要吃‘板刀面’了！”旧时说在水路遇到打劫者为吃“板刀面”。为了结一时之难，他们只好答应船主的要求，但说明要到了桐庐亲戚家才能付清。

船到桐庐东门头，已是23日晚上10点30分。丰子恺他们去找旅馆，一连问了好几家都没有空房，计无所出，只得去迎薰坊投奔马一浮先生。当时已是晚上11点，原不该惊扰马先生，然而这回竟惊扰了他。炮火的暴力，使丰子恺越礼于内心所尊敬的人，过后思之常觉抱歉。

往日在杭州，丰子恺的寓所在马一浮家的近邻。然而也不常去访，去访时大都选择阴雨的天气。因恐晴天去访，打断马先生的诗兴或游兴。丰子恺每次从马先生家中回来，似乎吸了一次新鲜空气，可以继续数天的清醒与健康。数天之后，又为环境中的恶浊空气所困，萎靡不振起来。“八·一三”前，丰子恺离开杭州后，不曾再吸过这种新鲜空气。这一天半夜里，却带了满身的火药气与血腥气而重上君子之堂，自觉非常唐突。丰子恺在灯光下再见马先生，原本的忧愁、疑惑与恐惧，不久就被马先生的慈祥、安定而严肃的精神所冲淡。马先生邀请这一船难民立刻上岸，到他家投宿。一船老幼，一下占据了马先生家的一楼及一厢。

桐庐国民党县党部官员知道马一浮是个非常有学问的人，派了人在马家门口站岗保护。那个船主一看这阵势，心里就有些发怵。这时候，平玉抓住船主的衣服，对马一浮说：“这个人敲我们的竹杠。”船主马上求饶。丰子恺看到船主的衣服一下子就被扯破了，心里又很可怜他，就说：“算了算了。”按原价付了船费，让船主走了。

丰子恺全家在马一浮迎薰坊打搅了四天，很快找到了新居。新居是马先生的门人王星贤的学生童鑫森介绍的。童鑫森早先曾求过丰子恺的画，这时专程来访。其时，马先生已决定迁居离城20里的阳山畈汤庄，丰子恺意欲追随前往。童君有友人叫盛梅亭，在阳山畈附近的河头上当校长。童君介绍丰子恺去托他，果然在河头上找到了新居，是盛梅亭的叔父家的3间楼屋。他叔父是乡长，不肯收租金，就这样，丰子恺一家就暂时在河头上安顿下来。

1937年11月28日，丰子恺一家辞别马先生，借乘马先生运书的船，先行入乡。其时，桐江山明水秀，一路风景极佳，但丰子恺情愿欣赏船头上的白布旗，因为旗上“桐庐县政府封”六字，是马先生的亲笔（盖当时民间难得雇船，这运书船是由县政府代雇来的）。丰子恺珍爱马先生的字，尤其珍爱他随便挥写的字。丰子恺曾经拿马一浮先生寄来的信，把信封上的字照相缩小，制版刊印名片。这时他又很想拿了这面白布旗去珍藏起来，但终于没有勇气。

船到河头上，已是下午，盛乡长的房子很是宽大，坚固且新，分明建造得不久，梁上的红纸儿全没褪色。这里毗邻的不过三四户人家，都是盛氏本家。四周处处有竹林掩护，竹林之外，是一片平畴，平畴尽处，是波澜起伏的群山。山形特别美丽的一方，离住屋不到一里之处有一大竹林，遥望形似三潭印月，竹林中隐藏着精舍，便是汤庄，马先生的安居之所。

这一刻，丰子恺很想在这里长住，谁知这一住不过23天，又被炮火逼走了！但这短短23天，在丰子恺却结了不少的人缘。这里的邻居纯朴好客，使丰子恺永远难忘。最使他终生难忘的是，因了在桐庐避难而再得亲聆马先生的教益。这段期间，丰子恺全家住在盛梅亭的叔父家，他常至阳山畈汤庄拜见马一浮先生，聆听教诲，受益很深。丰子恺称这段时间为“桐庐负暄”。

丰子恺他们下乡后一二天，马先生也就迁居到汤庄来，王星贤君及其家属一同迁来，和丰子恺他们相距不过一里。时局不定，为了互通消息及慰问，丰子恺便常访汤庄，也不觉得是惊扰而反是尽礼，不是权利而反是义务了。丰子恺很欢喜，至多隔一二天，必去访问一次。马先生平时对于像丰子恺这样诚敬地拜访的人都亲切接见，谆谆赐教，山中朋友稀少，丰子恺的获教就比平时更多。

这时候正是隆冬，而风和日暖。丰子恺上午去访问，马先生就要他和王星贤同去负暄。僮仆搬了几只椅子，捧了一把茶壶，安放在门口的竹林旁边。圆而矮的紫砂茶壶搁在方形的铜炭炉上，壶里的普洱茶常常在滚。茶壶旁有一筒香烟，是请客的；马先生自己捧着水烟筒和两人谈天，有时放下水烟筒，也拿支香烟来吸，有时香烟吸毕，又拿起旱烟筒来吸“元奇”。弥高弥坚、忽前忽后而亦庄亦谐的谈论，就在水烟换香烟、香烟换旱烟之间源源地吐出来。

丰子恺平时每小时平均要吸三四支香烟，但在马先生面前吸的很少，并非客气，只因为他的心被引入高远之境，竟没想到要吸烟。有时他们正在负暄闲谈，另有客人来参加了。于是马先生另换一套新的话题来继续闲谈。无论什么问题，关于世间或出世间的，马先生都有最高远、最源本的见解。他引证古人的话，无论什么书，都能背诵出原文来。

丰子恺记得年少时候，弘一法师在“浙一师”教丰子恺他们图画音乐课，曾带丰子恺去见马先生，那时马先生30多岁。弘一法师有一天对丰子恺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书之厚薄），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还不及马先生之多。”当时丰子恺还想象不到这境地，视为神话。后来渐渐明白，近来更相信弘一法师的话决非夸张，古人所谓“过目成诵”是确有其事的。马先生所能背的书，有的丰子恺连书名都没有听见过！

在桐庐负暄中，丰子恺听了不少高论，有一天，听马先生谈艺术，丰子恺听了之后，似乎看见托尔斯泰、卢那卡尔斯基等大师们也一齐退避三舍。

丰子恺希望春永远不来，才可长得负暄之乐。春果然不来，而敌人的炮火却逼近来了。有一天，丰子恺他们正在负暄谈义，听见远处有人造的雷声，知道炮火迫近了。丰子恺主张远行，并且力劝马先生也走。马先生虽孑然一身，但有亲戚、学生、僮仆相从，患难中他决计不愿独善其身，一行十余人，行路困难，所以没能答应丰子恺的劝请。

没过多久，听说大军要来桐庐，欲利用山地作战场，以期歼灭日寇。傍晚，果然开到了一批军队，在丰子恺住处借宿一宵，明晨开赴杭州作战。长官对丰子恺说：“这地方不可再留，须得迁往远处或大山中，说不定这地方要放弃。”丰子恺他们便觉得桐庐也不可久留，连忙去汤庄，再劝马先生作远行之计。然马先生首阳之志已决，对于诸种环境的变迁，坦然不慌。丰子恺不能说动他，决定流徙远方。

布置已定即去汤庄辞别马先生，路上，丰子恺想好了许多话，预备再苦劝他一番，务请他离开这风雨飘摇的桐庐，但等到一走进门，见了马先生的面，看到他淡定的态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觉得这里有一股强大的力，一切战争炮火都不存在了。

回到家里，丰子恺写了一张纸送去，权当书面告别。古语云：“悲莫悲于生别离。”这种日子连过十天，包你断肠而死！事后揽镜自照，丰子恺发现自己鬓边平添了不少白发。

丰子恺在桐庐的最后一天，12月21日早晨，全家人黎明即起，打点行装。邻人都依依不舍。丰子恺与家人商议，拟留下70岁的老岳母托给友人家照管，全家人于12月21日下午2时离开桐庐去兰溪，但中途又改变主意，派章桂接回老太太同行。“外婆失而复得！”大家都很开心。丰子恺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了桐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