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庐的鸬鹚（芦茨）源、白云源是唐诗人方干处士的故里。小时候听母亲讲过一个故事，说宋代鸬鹚源方干后代出了十八进士，同朝为官，仕至公卿者十三人。十八进士的妻妾都住在鸬鹚源。虽然家族显赫，钟鸣鼎食，但妻妾们春闺寂寞，牢骚满腹，说是“守活寡”。当时，鸬鹚源山上有一块滚圆巨石，被藤萝密密麻麻地缠绕着，远远望去，如同一个碧绿龙珠。这天来了一个风水先生，先生见十八进士的妻妾们身在福中不知福，牢骚满腹，就对她们说：“你们想要夫君回家还不简单，把‘龙珠’上的藤萝斩断就可以了。”妻妾们马上差人去砍断藤萝。藤萝一断，巨石便轰然滚下山去。一日天子早朝，看见十八进士彼此皆会心一笑，心生猜忌，以为他们要谋反，就将他们革职查办，最后被遣送回乡。长大后我才知道，十八进士并不是同时为官。可见这个故事是移花接木的。

方干（836—888），字雄飞，号玄英。睦州桐庐鸬鹚源人。据说为人质野。每见人设三拜，曰礼数有三，时人呼为“方三拜”。徐凝一见器之，授以诗律。一次，因偶得佳句，欢喜雀跃，不慎跌破嘴唇，人称“缺唇先生”。居家桐江白云源，桐庐章八元是其外公，两人相差66岁。唐宝历中，方干科举不第。以诗拜谒钱塘太守姚合。初见，因其容貌丑陋，姚合鄙之，待看到方干诗稿后，为其才华所动，满心欢喜，一连款待数日。开成年间，常与寓居桐江的喻凫为友，并与同里人李频唱和，诗来歌往，关系甚笃。大中年间，流寓会稽鉴湖。咸通年间，浙东廉访使王龟慕名邀请，一经交谈，觉得方干不仅才华出众，且为人耿直，于是竭力向朝廷推荐。终因朝廷腐败，忌贤妒能，不被起用。后人赞叹他“身无一寸禄，名扬千万里”。宋景祐年间，范仲淹守睦州，两次去看望方干后裔，令人绘方干像于钓台严子陵祠配祀。当时方干八世孙方楷考中进士荣归故里。范仲淹吟诗两首送之：“风雅先生旧隐存，子陵台下白云村。唐朝三百年冠盖，谁聚诗书到远孙。”另一首：“高尚继先君，岩居与俗分。有泉皆漱石，无地不生云。邻里多垂钓，儿孙半属文。幽兰在深处，终日自清芬。”

方干擅长律诗，清润小巧，且多警句。其诗有的反映社会动乱，同情人民疾苦；有的抒发怀才不遇，求名未遂的感怀。文德元年（888年），方干客死会稽，归葬桐江。门人相与论德，谥曰“玄英先生”，并搜集他的遗诗370余篇，编成《方干诗集》传世。《全唐诗》编有方干诗6卷348篇。方干以苦吟著称，诗句用破一心。他的千古名句为：“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清袁枚诗云：“放眼古今多少恨，可怜身后识方干。”方干死后10年方被朝廷追赐进士出身，后又追封为左拾遗。

下面选方干诗三首，赏析如下：

《旅次洋州寓居郝氏林亭》：“举目纵然非我有，思量似在故山时。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凉月照窗攲枕倦，澄泉绕石泛觞迟。青云未得平行去，梦到江南身旅羁。”

首句写举目所及皆是异地之景，托出自己落泊失意、他乡作客的窘况，透露出一种悲凉的情调。次句写诗人触景而起对故乡的怀念，不难想见其失意之状和内心的苦涩。“举目”、“思量”是诗人由表及里的自我写照，抬首低眉之间，蕴含着深沉的感伤。第二联写鹤从高空向孤屿盘旋而下，蝉鸣未止，拖着尾声飞向别的树枝。诗人写景寄情，即以鹤蝉自况，前者脱俗，后者清高。这是说自己空有才学，不能凌云展翅，占枝高鸣，却落得个异地依人、他乡为客的境地，犹如这鹤投孤屿、蝉过别枝一般。一个“投”字，一个“过”字，一个“孤”字，一个“别”字，寄寓着怀才不遇的身世之慨，自怨自艾，自悲自叹，却又无可奈何。“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被认为是齐梁以来难得的佳句。一个“曳”字用得新颖别致，摹状精切传神，前所罕见。“青云未得平行去，梦到江南身旅羁”，大概方干对自己功名不就，耿耿于怀，如鲠在喉，但求一吐为快吧。

《题报恩寺上方》：“来来先上上方看，眼界无穷世界宽。岩溜喷空晴似雨，林萝碍日夏多寒。众山迢递皆相叠，一路高低不记盘。清峭关心惜归去，他时梦到亦难判。”诗人为寺院题诗，却不从寺院本身着笔，只是尽情描写山林美景和奇趣，抒发对眼前风光的留恋和赞叹，自然把读者引入一个“清峭”深邃的意境。“来来先上上方看，眼界无穷世界宽。”他站在寺院的上方，好象在召唤后来的游人：来啊，来啊，请先到山林的顶峰来吧！字里行间表现出诗人兴致勃勃，意气飞扬。接着，诗人撷取了四个最具美感的镜头──悬岩飞瀑，林萝绿荫，迢递群峰，盘旋山道，艺术地再现了报恩寺上方的无限风光。岩上的飞泉悬瀑，凌空迸射，水珠四溅，化为一片迷蒙的云烟，袅袅而下，宛如在朗朗晴日，挂起一幅白色的雨帘。“喷空”，状水势之大，飞泻之急，遣词有力，把岩溜写活了。“晴似雨”，使景色空蒙缥缈，分外清幽秾丽，给人们多少神思异想。最后，诗人深情地写道：“清峭关心惜归去，他时梦到亦难判。”“清峭”：“清”，指“岩溜”、“林萝”；“峭”，指“众山”、“一路”，用词贴切。今日一别，何时还能重游呢？将来在梦中重游此地恐怕也要难舍难分呀！全诗在无限的依恋中结束，读者却久久沉浸在一种留连忘返、情难自已的况味之中。情景交融，妙合无垠，很少有所谓佛家禅味，足见诗人宽广的胸次、深细的体察和灵活多变的笔致。

《题君山》：“曾于方外见麻姑，闻说君山自古无。元是昆仑山顶石，海风吹落洞庭湖。”“曾于方外见麻姑”，诗人告诉我们，他曾神游八极之表，奇遇仙女麻姑。这个突兀的开头似乎有些离题，其实它已包含一种匠心。方外神仙正多，单单遇上麻姑，就有意思了。麻姑虽看上去“年可十八九”，却是三见沧海变作桑田。次句与首句的起承间，有一个跳跃。读者不难用想象去填补，那就是诗人向麻姑打听君山的来历。你想，那烟波浩渺的八百里琼田之中，兀立着这样一座玲珑的君山。泛舟湖面，“四顾凝无地，中流忽有山”，这个发现，会使人惊喜不置；同时又感到这奇特的君山，必有一个不同寻常的来历，从而困惑不已。诗中虽然无一字正面实写君山的形色，纯从虚处落墨，闲中着色，却传达出了君山给人的奇异感受。“君山自古无”，这说法既出人意表，很新鲜，又坐实了人们的揣想。写“自古无”，是为引出“何以有”。“元是昆仑山顶石，海风吹落洞庭湖”。原来君山是昆仑顶上的一块灵石，被巨大的海风吹落洞庭的。昆仑山，在古代传说中是神仙遨游之所，上有瑶池阆苑，且多美玉。古人常用“昆冈片玉”来形容世上罕有的珍奇。诗中把“君山”设想为“昆仑山顶石”，用意正在于此。“海风吹落”云云，想象奇瑰。作者《题宝林寺禅者壁》云：“台殿渐多山更重，却令飞去即应难”，题下自注：“山名飞来峰”。可见此诗的想象显然受到“飞来峰”一类传说的影响。全诗运用奇特想象，从题外落笔，神化君山来历，间接表现出君山的奇美。这就是所谓“超以象外，得其圜中”。由盛唐诗的兴发情至，转入更多的意匠经营，这是中晚唐诗的一个趋向。

方干其余突出之好诗罗列六首如下，以供读者欣赏：

入夜天西见，蛾眉冷素光。潭鱼惊钓落，云雁怯弓张。隐隐临珠箔，微微上粉墙。更怜三五夕，仙桂满轮芳。　　　　 （《新月》）

采莲女儿避残热，隔夜相期侵早发。指剥春葱腕似雪，画桡轻拨蒲根月。兰舟尺速有输赢，先到河湾赌何物。才到河湾分首去，散在花间不知处。　　　　 （《采莲》）

众木又摇落，望群还不还。轩车在何处，雨雪满前山。思苦文星动，乡遥钓渚闲。明年见名姓，唯我独何颜。　　　　（《寄李频》）

灞上寒仍在，柔条亦自新。山河虽度腊，雨雪未知春。正忆同袍者，堪逢共国人。衔杯益无语，与尔转相亲。

（《途中逢孙辂因得李频消息》）

求名如未遂，白首亦难归。送我尊前酒，典君身上衣。寒芜随楚尽，落叶渡淮稀。莫叹干时晚，前心岂便非。　　（《中路寄喻凫先辈》）

知心似古人，岁久分弥亲。离别波涛阔，留连槐柳新。蟆陵寒贳酒，渔浦夜垂纶。自此星居后，音书岂厌频。　　　　（《别喻凫》）

不久前，桐庐县诗词楹联学会会长李龙编校了《方干诗集》，并由文汇出版社出版，这是造福子孙后代的雅事，故我撰文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