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年 |
http://www.tlnews.com.cn/2023年01月20日 09:17:24 |
■ 何晓宁 【归】 家门口的灯,从小年夜开始,彻夜地亮。家家户户如此。 远行的人,陆陆续续归来,拖着笨重的行李,步入村庄。一年、两年、或多年,村庄被改变着。旧房子,空了,或变成新房子。街巷,整新了,好走了。老树,不见了。一些人,不见了。唯有灯,如儿时那般,照旧亮着。灯下的狗站着,蜷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拖着行李的人静静地走,从街上拐进巷子里,叩响了那扇熟悉的门。 拖着行李的人走走停停,在灯光下牵着影子。想一想,实在记不得,方才经过的,是谁家的门。他已经五年没有回来过了。 拖着行李的人刚到家,便有老人、妇女、小儿向他拥过去。他抱起小儿,看了又看,却突然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只好沉默,把话都交给身边的女人来说。 一盏灯,守着一扇门。一盏灯,等来一个人。人回来了,灯并不灭。 【扫尘】 家里添置了不少东西,旧了。大件小件,一并搬出来,躺在院子里的阳光下。女人拿着一件旧衫,当抹布,浸水,一件一件擦洗。小儿在院子里外,跑、闹、喊、笑,声音清脆。男人把掸子固在长竿上,举着,清扫每一面墙壁。蜘蛛网飞舞在空气中,闪着光,降落在男人头上。男人打了个喷嚏,把一顶破旧的鸭舌帽扣在脑袋上。 盆子里的水凉透了。女人的手冻得通红,手指骨节上有几处皴裂。她放下擦洗布,拎来烧开的水壶。擦洗布在旧凳子上安静了一会,就冻得硬邦邦了,像一条干鱼,女人的湿手摸着像触到刀片子上。 男人看了一眼,放下手中的掸子,出去了一会,借来一台清洗机。跟着清洗机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是男人的远侄。他们一个操作喷水头,一个盘线,合作为一院子家什洗澡。孩子们都围着看。女人又回到屋子里,继续劳作。 东西上都蒙了一层碎冰,闪闪发光。 【集市】 镇子在五公里外。男人骑着摩托车,要走。孩子哭嚷着,非要跟去。女人哄不下,只好把孩子抱到车上。孩子搂紧男人的腰,嘻嘻笑着。 男人骑得很慢。他已经很久没骑摩托车了,不熟练。 路上,散落了一堆东西,一个女人在捡,身边倒着一辆摩托车,保险杠已经压扁。男人停下车,帮忙扶起摩托,捡拾一地的货物。男人的孩子也跟着捡。几个摔烂的苹果躺在路上,男人打算用力把它们抛到路边的田间时,被女人抢走了。女人把烂苹果装进塑料袋里。 女人很狼狈,冲男人憨憨地笑,然后把货物重新打包,骑上摔坏的摩托。 男人说:“小心点,路滑。”女人憨憨地笑,开着摩托走了。 集市上人多,车多,声音多。摊子一排扎在马路当中,两排扎在路侧。没有一个冷清的地方。卖什么的都有,买什么的都有。平时,并不是什么都能买到。 卖东西的人忙着收钱,找钱。买东西的人却不着急,一家一家地看,一家一家地问,心里有数了,才肯掏钱。 买东西的人有男女老少,跟着他们的人,有男女老少。买东西的人拿起东西,先问了卖东西的,转而问跟在身边的人:怎么样,行不行?哪怕身边跟着的是一个小孩,也得问问。这一问,虽然并不立刻就得到结果,却很让身边的人感到心里快乐。小孩就更是了。在这样的场合,小孩子只管点头。他们能得到他们想要的。 流浪汉也夹杂在人群中,他们也能得到他们想要的。 男人在熟食摊前挑肉。小孩紧攥着男人的衣角,盯着一块红红的肉。老板嘴里叼着烟卷,烟已经烧了大半,灰还挂着,想掉却掉不下来,主人没工夫去搭理。老板挥着锃亮的刀,从红肉上削下拳头大的肉块,递到小孩面前。小孩仰头看男人的脸,不敢接。老板等不得,把块肉撂在小孩眼前的摊子上,又忙着给人家砍肉了。男人笑了笑,小孩才伸出冻红的小手,去拿肉。 是牛肉,好东西,吃了能长大个。 【食】 肉,好几种,挂在院子里,冻得铁一般硬。这天气就是天然冰箱。 邻居来串门,站在院子里,看肉。“好肉!大腿上的!哪里买,多少钱一斤?”“我的肉不好!膘多!儿子喜欢吃肥!”“做啥子?莲菜猪肉?饺子馅用不了这么多哇!”“卤着,吃一整月!” 灶火不灭,晚上煨着,白天炊烟不息。案桌上,菜蔬成堆。切好的、煮好的、即将入锅的、等待油炸的。一个个仿佛排着队,在喊:先煮我!先蒸我!先炒我!先炸我!先吃我! 不着急,一个一个下锅,一桩一桩打扮。一切都是美美的。 “二婶,我爸借您家板斧斫排骨。”板斧借走了,还回来时,多了堆尖一老碗排骨肉。 “姨,油糕煮多啦,我妈让给您送来一碗。”油糕倒下了,碗可不能空着回去,装满一碗烧豆腐,走了。 “三爷,我爸给您做了一条鲈鱼,红烧的,辣子放了。”三爷急急忙忙从炕上挪下来,拄着枣木枝子修的拐杖,手抖着从老箱子里翻出白花花一堆柿饼。“今年捂得好,全是白霜,甜着呢!带回去吃吧!”“我叔还没回家呢?”“今年不回了,不回了,工作忙活。”“三爷,您年货办了没?”“都有都有,这个那个送一点,齐全了!”三爷开心地笑起来。 “姑奶奶,我妈喊您包饺子!”站在姑奶奶家的门外大喊,整个庄子里都听得见。姑奶奶家的门总是从里面锁着。姑奶奶不爱出门。姑奶奶年纪大,那一辈儿走得就剩她了。姑奶奶包得一手好饺子。姑奶奶身体倍儿棒,走路也不用拐杖,迈着碎步子,谁家喊她,就往谁家去。姑奶奶顶乐意。人家也顶乐意喊她。 姑奶奶会绣花,会修自行车,会做花馍、会剪纸、会做菜、还会爬梯子挂灯笼。人家会的,姑奶奶都会。人家不会的,姑奶奶也会。姑奶奶最厉害。谁家没有姑奶奶留下的手艺活?哪个媳妇儿没从姑奶奶手里学着一宝? 【福】 饭桌子收拾干净了,笔墨纸砚摆上。裁割成条的红裱纸,一卷一卷,排队等着外公来写。谁谁家送来的,缚纸的条子上都写得清明。 外公的字写得顶赞。他的字有名气。坐在桌子前,写整整一天。还有人不断把纸卷送来,来者不拒。外公倒乐意,不用干活,写字中自然乐趣不断。外婆可不高兴了,嘴里嘟囔着,不情愿,有意见,可外公却假装听不见。 外公的字当然不收费,但求字的人总心甘情愿地带来些东西,作为礼尚往来。但,外婆坚决不收,从来不收。 有门,便有春联。门的方位、大小、意义的不同,全都在春联上体现。其余地方,也皆有贴福讲究。粮屯,年年有余;照壁,开门见喜;院墙,满院春光;天花板,抬头见喜;楼梯,步步登高;树干,岁岁长青;灶台,蒸蒸日上;大门,福,得倒着贴,福到…… 贴福条对子是男人的活。小儿端着一碗面粉兑的浆糊,跟在大男人后面,满院子满屋子跑。浆糊抹在红裱纸背上,上一点,下一点,左一点,右一点,呼地粘上墙了。最后,左右两扇门,各贴一张门神,以秦琼、尉迟恭居多。 用白石灰粉,兑水,装在废茶壶里,在院子里画一个圆圆的粮屯。粮屯上画个梯子,通到大门口。粮屯中间写上四个大字:五谷丰登。 【除夕】 噼里啪啦,鞭炮响了。烟花蹿到天上,使足了力气一亮,把大地看得清清楚楚。 电视开着。遥控器很旧了。调出中央一台。清晰流利的标准普通话,营造出过年的气氛。 饺子下锅了,水蒸气团团往上冒。烟花的光彩,透过贴了红窗花的玻璃窗,跑进屋子里。三滚出锅。滑溜溜,赤条条,上百只可爱的饺子成熟了。一家四口,便有四枚一分钱的硬币,藏在这些饺子们的肚子里。吃出钱币的人,意味着新的一年里行大运,发大财。谁也不知道钱币藏在哪个饺子的肚里。这时候再看饺子,再吃饺子,就觉得每一只饺子都藏得很深,很阴险。 对付饺子,小儿最在行。拿一根筷子,在饺子们身上挨个戳洞,像检阅大部队似的,戳不到钱币,这番检阅便停不下来。饺子们可惨了,浑身窟窿。结实的,窟窿就窟窿吧,不结实的,馅流了一身,那叫一个稀里哗啦,一个惨样! 在饺子接受小儿检阅之前,得先盛一碗上供桌。供桌上摆着逝去先人的遗像,或者某位神仙的神位。再简单点,至少得挂着一张画。无论对方是谁,住在哪里,无论彼此之间的距离曾经有多近,如今相隔多远,都要在心里惦记着他们。这样,才能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日子。这样,不管走去哪里,总归能回得来。 【聚】 花生、瓜子、桂圆、糖果、柿饼、红枣,聚为一盘。 不同牌子的香烟,聚为一盘。 水果聚为一盘。 整个大家族间,年轻辈的,带着孩子,互相上门拜年。所谓拜年,便是给长辈磕头。对着香堂,跪在席子上,叫一声爷、娘、姑、伯、舅……这拜年的方式自古便有,至今未被后人遗弃。这才是真正的过年、拜年,在庄重的仪式下进行。对长辈的尊重,对亲缘的敬爱,一代又一代家族血脉的延续,一代又一代亲族文化的传承,便在这样的仪式中,潜移默化地完成了。 热闹从初一延续到初五。家族大的,更延续到正月十五了。 婆家亲族,娘家亲族,今天你家,明天他家。男人们划拳喝酒,女人们家长里短,孩子们捂着一口袋压岁钱,撒欢儿往商店里跑。 大年初几,吃谁家的饭,喝谁家的酒,在谁家聚会,这都是早定下的规矩。轻易不会更改。即便这家的老家长去世了,这家的后辈也得接着办下去。碰着这家穷得叮当的,大家会帮衬着他,把这席给办了。 【离】 亲族聚会上的人越来越少,年便要过完了。 一家一家的灯笼挂起来,元宵节便近了,又一场热闹也近了。元宵的热闹,与过年的热闹,不一样。元宵的热闹,更能勾起离人的回忆。放烟火、闹花鼓、逛庙会、听大戏、看灯会,热闹一场接一场。 可惜,即将远行的人,无法等到、看到,只能借助儿时的回忆去体会。这就更增加了离人的伤感。 想留到元宵后再走,难。 年,就这么过完了。 家,又逐渐冷清了。 |
原标题: 过 年 |
作者:何晓宁 网络编辑:叶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