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华

1

老家新合是个偏远山乡，四周被一座座大山包围着。

有名的如龙公坞、大山尖、后铊山、无头山……大山尖是大山的尖端，无头山并不是真的没有头，而是看不到尽头。在众多的山中，也有称不上大山的，比如西山。西山在其他大山面前，只能算个小山包。

西山位于坑口地界，与我们雅坊隔着一条壶源江。无论大山小山，山上皆长满各种灌木和乔木，一年四季郁郁葱葱，只是到了深秋季节，东一株西一株高大而粗壮的枫树才穿上华丽的火红衣裳，在黛青的群山中招摇。山脚就不同了，西山脚有大片的水田和旱地，水稻、玉米、黄豆、番薯、小麦，随着季节变换展现出不同层次的丰富色彩。

我常常站在村前的晒谷场上眺望西山，在晴朗的日子里，西山清晰可见；但遇到阴天、雾天或刮风、下雨、下雪，西山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2

西山脚曾是老家重要的粮食基地。一到收获季节，这里便攘来熙往、人声鼎沸，一派热闹景象。

看眼前繁忙，瞬间勾起幼时的场景。

十月下旬的一天，天气晴朗，三阿姨与四五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起到西山脚收割晚稻。那时，我不过五六岁，因无人照料，三阿姨将我带在身边。抬着稻桶，挑着谷箩，拿着镰刀，她们像一只只花喜鹊，一路上说笑打闹、叽叽喳喳，一刻也没有停止。恰逢难得的丰收年岁，大家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

我们从一个很大的荷花塘边经过，这塘足有十几亩大。夏天时，里面开满了粉红的荷花，又开始长大小不一的莲蓬，而现在，只剩下满塘摘了莲蓬的光杆。不过，塘中墨绿色又粗、又肥、又大的菱角藤，以及想象中的脆脆甜甜的菱角，依然对我充满无限的诱惑。而三阿姨却告诉我，那不是菱角藤，那是水葫芦！我失望，又充满疑惑。

西山上东一蓬西一蓬长满芒草和刺莆，芒草的花絮雪白，刺莆的果实殷红。三阿姨把我安顿在一块平滑的石块上，摘来十多颗成熟的刺莆果实，找出一片较为锋利的小石片，将刺莆从中破开，用小石片逐一挖去里面的籽粒，然后到水塘里清洗干净，拿起一片塞到我的嘴里。顷刻间，一种酸酸甜甜、无与伦比的美妙感觉在舌尖上游荡。做完这些，她便急急赶回姑娘的队伍。她们挥动着镰刀，在半空中划出整齐的弧形，就像优雅的群舞；她们弯腰打稻的姿势，更是力量和美的和谐统一。

当太阳还在西山上的时候，姑娘们已经完成了全天的任务。她们一字排开，走在回家的路上，当来到壶源江边时，便一个个跑到江心，找到仅有的一股细流，开始尽情梳洗起来。她们的背景是五彩缤纷的晚霞，那是怎样的一幅尽善尽美的仙女梳妆图！

3

随着年岁渐长，我便经常去西山砍柴、劳作。

永远不会忘记，父亲第一次带我去西山脚番薯地拔草的情形。天蒙蒙亮就从家里出发，西山宛若刚从睡梦中醒来，四周异常寂静。父亲在前面挑着担，我在后面紧跟，我们都默不作声，几乎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路两边的晚稻已经返青，仿佛能清晰听见它们拔节声。在田野间穿梭，鞋子和裤腿早已被露水打湿，上面沾满了杂草的种子。

番薯地一片葱郁，藤蔓茂盛，其间也长满了大片的杂草。父亲说，这些杂草都到了结实期，最会争夺养分，再不拔就迟了。用柴刀劈去地四周的芒草，然后回到番薯地，父亲给我示范如何拔草：先把藤蔓小心拉起来，拔完杂草，再把藤蔓放回原地，千万不要把藤蔓弄断。

父亲一次次的教导，我终于学会了各种农活。

一次，我从西山砍完柴挑起担准备下山，发现脚下集体刚收获过的坡地上，散落着一粒两粒的黄豆，杂草丛中，也有遗落一株两株的黄豆枝条。问几个同伴，是否一起捡拾回去，他们都不屑于此。我便独自找寻，不一会工夫，就装满了上衣口袋。回到家，我把黄豆交给母亲，洗净晾干。待到村里放电影时，用柴锅把它炒熟，让我带着去电影场。吃着自己亲手捡回来的炒黄豆，香喷喷，脆生生，都不记得看什么电影了。

4

西山虽名不见经传，却成了老家人的时间记忆。干活的男人们一句“太阳都落西山了”，便扛起农具息工回家；在家的妇人们，看到太阳慢慢消失在西山的那边，便放下手中的活，急急忙忙点起灶火。事实上，不少干活的人们依然埋头劳作，不完工不罢休。大多数时候，妻子或母亲们经常等到伸手不见五指，才见到当家的独自一人或带着孩子们，扛着农具、精疲力尽地回来，这时，她便立即打来一脸盆水，拧干了毛巾，为他们擦去额上的汗迹和身上的泥浆。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先是外出读书，随后又到县城工作，与西山渐行渐远。偶尔回去，发现西山脚大片的水田和旱地，连同荷花塘一起被推平，建起了工业园区，一度还引进了不少污染企业。从此，西山的上空不再蔚蓝，壶源江的水也不再清澈；伴随着机器的轰鸣，长年飘散着一股难闻的气息。很长一段时间内，村民诟病，信访矛盾也多。

这十几年来，工业园区全面整治，一些污染企业被强行关停，复垦老厂址，重新平整出一丘丘的农田。西山上空重现白云朵朵，壶源江里复归鱼鳞片片。

老家相继引进了九龙飞瀑、羊角岭、雪水岭古道、龙吟谷水上乐园等绿色旅游项目，西山脚原冶炼厂的位置还建起了旅游接待中心。旺季时，仅来龙吟谷游玩的人数，每天就达五六千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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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回家，带母亲去西山脚的农家乐用餐，沿路是大片金黄的稻穗，和一畦畦整齐的紫茄子、绿豇豆、红番茄。充满色彩的季节，令人愉悦。

到了农家乐，遇到不少外地游客，他们都夸这里好山好水，米饭香糯，蔬菜鲜嫩。农家乐主人听了，腼腆却又有些自豪地说：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种的，西山脚有的是，蔬菜从来不用农药、化肥，欢迎你们多来嬉！

看西山日出日落，始终如一；看今日西山，感慨颇多。我想，我们居住的乡村，田地肥沃，四季和谐，天空明亮澄澈，人民勤劳，大地芳香，平凡而宁静，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