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红娟

每次上下班，我的车都要经过他的身旁。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他，戴着眼镜的他始终以一个姿势面南而站：左手拿着速写本，右手握笔，神情专注地凝望前方，一头银白的短发整齐地往后梳着。他的额头被皱纹深深地缠绕，脸部线条冷静而刚毅。这位老人，不论白天黑夜，也不管车来人往的嘈杂声，每天都这样专注地描画着他心中挚爱的山水。雨水滴在脸上了，他没动；银杏叶飘零了，他没动；大奇山的轻岚薄雾从他身边飘过，他也没动。他一直这样站着，完全沉浸在他的艺术王国里，以致成了一尊凝固的雕像。他的左手边，是家乡人民为他建造的艺术馆，大门口的对联是他人生的座右铭：“生活上知足常乐，艺术上自强不息。”

这位凝固成雕像的艺术家，曾长期从事绘画教学和以舞蹈、戏剧人物为主的国画创作，他是中国漫画和速写的奠基人，他擅人物、花鸟、插图、速写等，曾历任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画研究院副院长、全国政协委员。他是富春江之子，桐庐人民的骄傲，中国美术界的一代宗师。

我看过他于晚年撰写的数十万字的回忆录《细叙沧桑记流年》，其一生可谓跌宕起伏，生平所作盈箱满室。雨水可以打湿户外青阶，却打不湿他的心；牢狱可以囚禁他的身体，却囚不了他的艺术翅膀。他辗转在那个动荡的岁月里，战争的炮火，“文革”的屈辱，一路行来，千丘万壑，阅尽世事沧桑，但他自有心中的桃花源。

叶浅予先生十八岁离家，几十年在外闯荡，待古稀之年，思乡之情日浓。1976年9月，他从秦城监狱获得自由后，当得知“四人帮”被粉碎的喜讯时，心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到故乡去”。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画富春江！画家乡的人物！为家乡做点事。”夜黑如墨，他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回家的念头，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昨日草枯今日青，羁人又动望乡情。”他像唐朝诗人方干一样，思乡的念头蚕茧般一丝一丝紧紧地裹绕着他。

是啊，家乡桐庐开元街的每一块砖石、九里梅洲的梅花、富春江的清流及两岸的芦苇和房舍、茆坪村旁的古树、桐君山下的渔舟以及盘旋在江上的大雁……富春江畔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石一鸟，还有家乡香喷喷的油炸臭豆腐和霉干菜蒸肉以及亲人，都在那里深情地召唤他。

他一生走南闯北，画了那么多的漫画、速写、插图和人物，虽然在画中也出现过山水小品，但仅仅是配景，是人物的陪衬而已，却没有画过家乡的山水和人物。他再也禁不住家乡山水和亲邻的召唤了，漂泊的乡愁如此浓烈。他要回到阔别20多年的老家，去探望故乡的亲友和乡邻，去观看故乡的草木山水。这个小名叫阿羊的游子在外漂泊太久了。

“四人帮”被打倒的喜讯就像一盏航向灯，使他在漆黑渺茫的大海上看见了归路。

1976年初秋。桐君山上的枫叶尚未染丹，富春江边的芦苇青枝摇曳，富春江碧水滔滔，两岸群山绵延，青山依旧。

“我回来了！”他用家乡话在心里默默地喊了一声，心里无比激动又无比妥帖。他回来了，回到了儿时梦想发芽的土壤，回到了小伙伴一起长大的家乡。他站在故乡的土地上，眼前的桐君山和富春江是多么熟悉，多么亲切！他禁不住吟起诗来：

桐君苍翠峙大江，放眼富春天地宽。

远接层峦连天月，近邻高坝锁严滩。

长桥飞架车轮滚，拖驳逐流马达唱。

昔日子久凝神处，江岸处处点新装。

600年前，元代画家黄公望诱于富春江的奇山异水，隐居在富春山阆苑小洞天，每天背着画囊，餐风饮露，用三年时间画成了旷世杰作《富春山居图》。清代杭州人王清参在《泊富春山下》说：“今日已无黄子久，谁人能画富春山？”

王清参的诗勾起了叶老强烈的画意。吟完诗后，叶老决心重新拿起在秦城监狱被封了十年的画笔。

黄公望画《富春山居图》时，富春江上没有长桥和高坝，也没有隆隆的马达声和滚滚的车流。是否可以创作一幅有别于《富春山居图》那样古意盎然、充满田园幽趣的“富春山居新图”呢？叶老在心里构思着。

这年秋天，叶老萌生了画家乡新貌的念头后，立马走上了创作之路。于是，在芦花飞扬、柳枝招展的富春江边，你会看见一位老人，衣着朴素，晴天戴着草帽，雨天披蓑戴笠，拿着写生本，神情专注地盯着眼前的桐江、青山、古树、大桥和晚舟，他边走边画，充满了柔情的目光在它们身上游走、抚摸。厚厚一册的写生本很快就画完了，这是他日日夜夜构思的《富春山居新图》初稿。

第二年初夏，万物葳蕤，青山披翠，江水澄澈。叶老开始游富春江，从杭州乘客轮溯江而上。他“从六和塔画起，速写本画满了钱江两岸的农田、铁路、工厂、民居。从闻堰、渔山、里山、灵桥、小桐洲，画到富阳的鹳山，再从中埠、太平、清江口、东梓关，画到桐庐的窄溪、梅蓉、柴埠等。从江上看两岸，犹如画卷徐展，天然一幅长卷。”到桐庐后,叶老又去了芦茨、茆坪和建德梅城。

站在故乡的土地上画画，叶老内心尤其宁静。他清澈的双眸与家乡的山山水水脉脉对视，柔婉的柳风拂过双颊耳鬓，激发他的灵感；清凉的江水轻揉慢抚，漫过他的心田。一颗赤子之心就这样融在了富春山水的怀抱里。这种投入、陶醉的感觉真好啊！短短几天，他的速写本就画满了五六本。有了这些素材后，叶老用水墨将里面的具体细节一一描绘出来。这是他《富春山居新图》的第二稿。

1977年完成第二稿时，叶老写了一篇后记：“富春山水之胜，自唐以来诗人吟咏颇多，元黄公望有《富春山居图》传世。我出生是地，1976年大病后，乘红叶满江之际，返故乡探亲，成山居新图第一稿。今年初复游富春，自六和塔溯江而上，船行水光山色间，访桐庐、七里泷、梅城、白沙诸点，并深入芦茨、茆坪山区，探寻画卷素材，完成第二稿。此卷着重描绘江山新姿，觉过实过塞，缺少灵秀之气。友人谓如此长卷，岂可无季节变换乎？一语道破此中不足之处。”

为弥补二稿的缺憾，1978年秋，“叶浅予在富春江一处招待所里，面江索居月余。重新起稿，用重彩描绘富春江四季特征。”重彩描绘的富春山居图，是他的第三稿。

第三稿完成了，叶老放下画笔，面朝富春江，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并大大地伸了一个腰。接着，他走到窗前，一手托腰，一手扶窗，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夜色中的富春江。江水汩汩，拍打着堤岸，掀起白色的浪花。岸边渔火点点，小舟唱晚。这条江，陶醉了历史上多少文人墨客，多少人为之赋诗作画。正是这条江，令他心旌摇荡，令他日夜思念。“天下有水亦有山，富春山水飞人寰。长川不是春来绿，千峰倒影落其间”“三吴行尽千山水，犹道桐庐更清美。岂惟浊世隐狂奴，时平亦出佳公子。”叶老默念着一首首诗句，双肩放松，内心无比温柔。三年了，这幅画，他天天抚之、摸之、绘之。今天，久藏在心中的夙愿终于实现了，他终于完成了赤子献给母亲的礼物《富春山居新图》。

新图全长15米。画卷以春夏秋冬为序，集四季胜景于一卷，从卷首杭州钱江春色，画到富阳暮春，以窄溪一片阵雨过渡到夏景，过了桐庐，画出“一江流碧玉，两岸染红霜”的桐江秋色，到芦茨秋色转入林场雪景。秋色中林业工人肩扛木材出山谷，雪地里猎人们抬着野味欢快而归。三江汇合处，迎来了春意盎然的梅城，与卷首春色遥相呼应，富春江又迎来了新的春天。

《富春山居新图》的横空出世，轰动整个了画界，为潇洒桐庐的人文资源增添了一笔无价之宝。作为一个画漫画和人物的叶老，为什么要花费三年精力经营一幅山水长卷呢？听他自己说吧:“富春山水哺育了我，我要把它画出来，抒发我对祖国大地的感情。”多么浓烈的赤子情，多么深情的眷恋和热爱！

山水长卷收工了，那只是完成心愿的一半。他站在桐庐的老街上，回忆着年少时的家乡风情和人物。几十年不见，家乡变化这么大，他要通过家乡的人物来映照时代变迁的影子，要画一组富春江的人物图，来与富春山水长卷匹配。1984年，叶老回到桐庐后表示：“现在精力还算充沛，打算还要画一幅显示富春江两岸人物活动的长卷，以表达我对伟大祖国的热爱，来报答家乡人民的关怀”。

此后，在薄雾笼罩的轮渡口、雨雪霏霏的渔船码头、舞龙灯踩高跷的大街上、熙熙攘攘的横村庙会里、芦茨的百年老屋里……你可看到一位银白短发的老人，顶着烈日，拿着画笔，穿行在马岭、莪山的乡间小道和芦茨、梅蓉的山区水乡，目光炯炯地画着一幅幅速写。虽年老了，然他的眼神依旧清澈明亮。他画打鱼的人，烧炭的人，采茶的人，养兔的人，舞龙灯的人，跳迪斯科的青年人，还有镇上的新鲜事。“我要画小人物。”故乡的小人物在他漫画式的笔下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1990年，在叶老84岁高龄时，终于蓄十年之力，完成了由100幅故乡风情人物画组成的《富春人物画谱》。老笔纷披，这组画重现了叶老30年代画漫画时的肆意笔墨，并实践了“以此画表达对伟大祖国的热爱，报答家乡人民的关怀”的诺言。

江水滔滔，叶老对家乡的山水人情就像富春江水一样，总是流淌不尽。1987年10月，叶老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从元、明、清代到现今的名人书画73幅，其中有郑板桥、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张大千、潘天寿、傅抱石等的真迹和自己的创作精品128幅，以及历年收藏的中外大型画册、历代艺术论著等787册，赠给故乡。他说：富春山水哺育了我，我把这些书画献给家乡人民，以抒发我对故土之情，可谓“悠悠乡情，灼灼艺心”！

“乡音未改白发归，魂系富春桐君怀，老人相见似相识，笑问何日君再来。”这是叶老《富春人物画谱》中所题的诗句。诗画不语，草木有心。回望走过的路，人生，最根本的失去是老去，世间的很多人和事随时间的逝去而烟消云散了，唯艺术不老，艺术常青。

驰骋在艺术的天地里，管他时事变迁，管他悲欢离合，管他桃花源外是秦是汉。艺术，就是叶老心的港湾，心的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