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叶浅予自传《细叙沧桑记流年》有感

邵媛媛

今年是画坛一代宗师叶浅予诞生115周年，打开先生的自传《细叙沧桑记流年》，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插图《印度献花舞》和《长安怀古》之三，一柔一刚，亦刚亦柔，古典美和现代美的结合，给我带来了视觉上的冲击和艺术上的享受，看了这两幅后，便迫不及待地把所有插图浏览了一遍，翻阅完还觉得意犹未尽，又跑到叶浅予艺术馆观看，回家后再次拿起他的自传细细品读起来。

先生的自传真挚朴实，他用笔记录了他走过的一条曲折坎坷的人生路，将散落在记忆深处的片段如珍珠一样一粒一粒串联起来，我细细摩挲这条“项链”，一位英俊洒脱、才华横溢的艺术家迎面走了过来……

1924年，那时的南京路是上海的一条经济动脉，也是文艺娱乐生活的大花园，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经常出没在这里，三友门市场部大门口的那些令人眼前一亮的广告画，好些出自他的笔下，这个少年就是叶浅予。那年他18岁，正值青春年华，他的漫画中那抹鲜艳明亮的色彩，天马行空的创意，妙趣横生的场景，出乎意料的结局，让人会心一笑的幽默，深受广大市民的喜爱。

在《两毛钱饱眼福》《上海漫画》《王先生》及《别传》等作品中，他把“狡猾”的智慧演绎到极致，他用画笔声东击西，巧“言”慢“语”，“说”得不痛不痒却点到痛穴。看后，总让人会心一笑或恍然大悟，而那些被讽刺对象看了后又是羞愧又是懊恼，却又只能隐忍。我想，这也许就是漫画艺术家特有的智慧吧，什么都不说，却又在无声的幽默中把想说的都说了，把想做的都做了。

艺术是需要天赋的，叶浅予出身于书香门第，从小在艺术荟萃的大家庭中感受艺术熏陶，打小就爱画图、手工课，上小学时接触到的山水花鸟画、拓碑、刻字、雕花、纸扎等艺术，就像一粒小小的种子深深地埋进了他的内心，只待阳光、水和适宜的温度，那颗小种子便破土而出，乃至长成参天大树。

叶浅予是一位热血爱国青年，20世纪30年代，他在南京上海小有成就，适逢抗日战争爆发，他毅然放弃个人前途，毫不犹豫地带领漫画队投身抗日救国运动，参加郭沫若负责的政治部第三厅。读他自传的字里行间，我似乎能听见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我要去抗日！如他所愿，他在猛烈的炮火中，用笔记录下抗日的英雄事迹；在惊心动魄的现场，用笔揭露侵略者无耻的罪行和丑恶的嘴脸。他一直活跃在每一个需要他的地方，《今日中国》《香港受难图》等都是那个时期的作品，是那段历史的见证。

我去叶浅予艺术馆的那天，阳光明媚，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展板上照片中的他，正伏案创作，他心无旁骛地沉浸在自己创作的快乐中。细细看他的人物画，寥寥数笔却线条流畅，身姿优美，静中有动，妩媚不失脱俗，奔放不失娇羞，令我记忆犹新的是，少数民族姑娘曼妙轻盈的舞姿让人犹如身临其境，似乎还能让人感受到那飘动的裙摆、袖带撩动春风，给人带来自然美兼风情美的艺术享受。

在艺术馆里，我看到另一幅旷世之作：书上不曾插入的、他晚年呕心沥血四年之久并三易其稿的思乡反哺之作——《富春山居新图》，这是一幅重彩描绘的四季变化、浑然天成的山水长卷。艺术馆展示的局部，描绘的是春日天目溪和富春江交汇处——东门头繁忙但又不失诗意的日常生活场景，有山有水，有塔有桥，有舟有农房，色彩明艳但又清新：红的热烈，黄的明亮，蓝的轻盈，绿的生动，粉的俏皮，白的分明，黑的自然……清淡灵动的山水和活泼亮丽的色彩在这里巧妙而和谐地结合在一起，散发出浓郁的家乡味和亲切感，他把对家乡桐庐的思念和爱，全部融入这画里，绚丽，热烈，奔放，洒脱。

叶浅予不仅是位画家，还是一位优秀的教育家，一位让家乡倍感自豪的乡贤。1947年，抗战已结束，他受徐悲鸿大师之聘到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任教，1954年任中央美院中国画系主任教授，在美术教育岗位上兢兢业业工作了四十个春秋，为祖国培养了一大批国画、漫画人才，可谓桃李满天下。

20世纪60年代，正是他艺术创作的辉煌时期，可一场政治运动将他无情地送进了牛棚和铁窗，活生生掐断了他艺术创作的黄金期。自传里，他用风轻云淡的文字很平静地回忆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我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做到的。在艺术馆里我看到了他的自述，被困在那方小小天地里的他，常常想到家乡那条秀绝人寰的富春江，一想到这条江他就心地坦然，内心平静，所有烦恼也如江水一样流走了。看到这段话，更让人钦佩他的胸怀和气度。我想，一个人心小了，个人的事才会觉得大；心大了，所有个人的事情就觉得小了。在他面前，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看来，我得多去富春江边走走，看看逝水东流，只有这样，自己的“心”才会变大。

在那段特别的日子里，叶浅予是无比坚强的：“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最终他挺了过来，获得“忽如一夜春风来”的自由和惊喜；也赢得了“守得云开见月明”而让世人尊敬。正如漫画家丰子恺所说的：人间的事，只要生机不灭，即使重遭天灾人祸，暂被阻抑，终有抬头的日子。

从葆华小学到紫霄观高小，从盐务中学到厦门大学（肄业）、从社会大学（三友实业社、中原书局）到“出国留学”——留访印度、美国，从时装设计到杂志主编，从办时装展到电影投资人，从绘画学徒到画坛巨匠，一路走来，他一直在学习中创作，在创作中学习，在实践中摸索，在摸索中提高，堪称是我国自学成才的典范。我想，正是这种学无止境的精神，才使他成为我国漫画先驱、速写巨匠、国画宗师。

叶先生没上过正规的大学，走出校园，进了社会这所包容万象的大学。在那里，他学会了在黑暗中看到光明，在苦难中积聚力量，在顺境里趁势成长，在动荡中保持平衡，在乱世中坚持真我……其实他不仅上过大学，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他还是正儿八经的留学生呢，他曾去印度和美国讲学并举办画展，交流学习文化一年多，速写印度风情系列和漫画《天堂开眼记》就是他那段时间的作品。留学期间，所见所闻，都成了他的创作题材，由此可见，他确实是个无处不学，无处不创作的著名画家。

漫画是个舶来品，他的漫画虽受外来文化的影响和启迪，但仍深深扎根在民族文化的沃土中，他早期汲取西方漫画的营养，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移花接木地种植在本土，落地生根，他的漫画很接地气，让人品尝到社会的原汁原味；后期又融入自己的水墨功底，创作出许许多多不朽之作。

叶浅予在艺术上自强不息，在生活上知足常乐，在教学上不忘创作，活到老，画到老，生平所作盈箱满室，他的为人令人敬仰：1980年他将国家补发给他的三万元工资捐赠给中央美院中国画系作为奖学金，晚年又把一批自己创作的和多年收藏的珍贵作品捐赠给家乡桐庐，不愧为我国艺术界的一位楷模。他的自传《细叙沧桑记流年》与他的画作一样，都是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值得我们细细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