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背上的文化 |
http://www.tlnews.com.cn/2022年03月04日 09:28:37 |
■王天忠 不知何时,网络上流行一个词语,把经常一起结伴旅游的朋友称为“驴友”。想想倒是满贴切的,“驴友”一词由“驴子”演变而来,徐霞客被称为“中国最牛的驴友”。 我小时在水电工地上骑过驴。那时工业基础薄弱,没什么“重器”,水电建设许多重活累活,除了人拉肩扛,都是靠驴子完成的。因为驴子能驮能背,吃苦耐劳,驴不但是人的好帮手,也是一个工地孩子记忆中的特殊风景。 相比牛马来说,驴子好养,比马省料,比牛更耐饥渴,且食量较小,抗脱水能力又强。如果不是过于追求体面和速度,骑驴是骑行中最实惠的选择。因此,在古代,因战争导致马匹稀缺的情况下,驴以其优良的生理属性和经济成本往往成为马的替代品。骑驴会闪现很文艺的一面,流淌着满满的唐诗宋韵。 历史上,驴最有面子的时代当属唐朝。唐《隋唐佳话》中就有官员骑驴办公。大唐天下,骑驴几乎成为文人的专利,驴子以一己之力驮着璀璨的唐诗江湖。吟诗攒句看脚力,大好河山可骑驴。我想驴蹄的节奏大约也合着唐诗的韵律,驴背上的人颠簸摇晃中便吟出了传世的诗作。 唐朝那些来桐庐的诗人大多坐船,但也有例外。李白曾多次漫游桐庐,他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有“骅骝拳局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的句子,“蹇驴”是唐诗中使用频率最高的,骏马与蹇驴际遇不同,其实也就是理想和现实的碰撞。大历十一年(756)刘长卿谪官睦州司马,他在来睦州路上有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就是驴背上完成的,春风得意的人一般是不会骑驴的。乘马在唐代有等级的限制,一些卑职小官,如县令、丞、尉之类只能以驴代步。人称“章才子”的章八元闻刘长卿贬谪睦州,专写一首《寄都官刘员外》,诗中有“鸣驺驰道上,寒日直庐中。白雪歌偏丽,青云宦早通。”也许,诗人在驴背上吟诗的那种潦倒落寞的形象本身就是一首诗。唐会昌六年(846)睦州刺史杜牧有“可怜走马骑驴汉,岂有风光肯占伊。”驴与马相比,骑驴比骑马当然在地位与心境上存在差异,骑驴的文人多与贬谪、飘零、潦倒、凑合相关,与骑马相比自然也有顾影自怜的意味。晚唐诗僧贯休喜欢骑驴代步,“江上车声落日催,纷纷扰扰起红埃。”他去桐庐拜访方干时,正巧碰到艄公在芦芡渡催促。红埃,就是指急匆匆骑驴扬起的尘土。 在桐庐写过两首诗的贾岛,据说他早先曾在驴背上琢磨诗作,是用“推”好呢还是“敲”更好,一不留神就冲撞了韩愈的仪仗队,晚唐杭州刺史姚合《喜贾岛至》中写道:“布囊悬蹇驴,千里到贫居。”贾岛骑驴不远千里来看姚合,想必驴也累,人也累。不过在漫长的旅途中贾岛可以有充分时间推敲诗句的。贾岛作诗跟驴一样很慢,“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我们熟悉的诗人罗隐,便是唐代一个落魄文人,屡试不第,最后在睦州一府六县骑驴寻友赏景,在诗人看来,即便贫困潦倒,也要在驴背上写诗。唐诗中仅与毛驴有关的意象就有近百个,诗人们骑驴的队伍可以排成长长一列,有李白、杜甫、孟浩然、元稹、韩愈、李贺等。 骑驴骑出名堂的当属杜甫,杜诗中多有骑驴的描述,“骑驴十三载,施食京华春”“平明跨驴出,未知适谁门”,表明骑驴出行是他当年的常态。孟浩然也是骑驴的常客,“访人留后信,策蹇赴前程”,说明他对骑驴奔走以获前程的期待。他最风雅的骑驴典故是踏雪寻梅,尝于灞水冒雪骑驴寻梅,自称“吾诗思在风雪中驴子背上”,所以再有人附庸“踏雪寻梅”的风雅,一定不要排斥一树寒梅之下那几行深深的驴蹄印子。此外,李白有“阮籍为太守,乘驴上东平”,韩愈有“骑驴到京国,欲和熏风琴”,贾岛有“少年跃马同心使,免得诗中道跨驴”,许许多多的驴行走在唐诗之中,一声声昂昂地叫着,增加了唐诗的色彩。那时,长安城里或桐庐道中每头行走的驴背上,都可能坐着一个正在吟诵的诗人。 我们能想象出驴背上的一些文人,迷茫无措不知所依的心境,如杜诗中所述“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辛酸,一句“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有说不出的凄凉感,但他们又在心里坦然接受了骑驴的境遇,并且把它提升到了别人遥不可及的境界,自黑、自珍、自得其乐。达则牙旗金甲,穷则蹇驴破帽,“蹇驴破帽”也成为穷诗人失意象征。杜甫曾写下“迎旦东风骑蹇驴,旋呵冻手暖髯须。洛阳无限丹青手,还有工夫画我无”的诗句,《唐摭遗》也有李白骑驴失意游华山的故事,“微风燕子斜,细雨骑驴归”。驴之所以成为文人坐骑,也正是因为其低矮、低调、卑微,才符合文人悠闲与落魄的境遇以及消费层级。 到了宋代,宋辽战争使中原王朝的产马区基本沦陷,穷书生数量不断增加,马匹供给更加稀缺,文人骑驴已无关风雅,而是“刚需”,真正与驴子打成一片了。自宋代开始,山水画中大量出现文人骑驴的形象,如著名的《清明上河图》上共有45头驴,大宋的驴比马使用频率更高,骑驴的不光是文人,还有商人和普通市民。但,越是驴多,越是想马,宋词中对马的迷恋超过了唐诗,《全宋词》中马的意象出现了1800多次,而写到驴的仅30多首词,像辛弃疾这样可以提刀上阵的豪放派,更是喜欢“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的气概,卧床的陆放翁已经僵卧孤村了,且身边只有驴,也要半夜神往“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马背驰骋,他们就算骑在驴背上也必须找到骑马的感觉。 而《全宋诗》中涉驴的就多了,足有900多首,我们因此有理由相信“驴近诗”或者“诗近驴”。如陆游也是懂驴的,他清楚驴跟马的区别,也清楚自己终归还是诗人,“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他在做严州太守时,坐骑恐怕还是驴。此外,宋朝秦观的《忆秦娥·灞桥雪》、王梵志《诗》、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杨筒《偶作》、陈与义《书槐示友十首》等都是骑驴之作。乐意不乐意,驴还要骑,诗还要写。驴虽是骑乘工具,也在一定程度上入了诗的意境。 一个人骑驴闲游颇有高人风度。元代王冕,一人顶着风雪骑驴到桐庐九里洲寻梅。驴子孤陋,画家神思,这一丑一美的组合,使梅蓉顿生无限的诗情画境。元代黄公望发现了桐庐富春山和旧县大岭的美妙,找到了自由高达的魂魄。此时黄子久八十岁,他从携带的布袋里掏出笔纸,在富春山脚下作画先后长达三十年。《富春山图》创稿为元至正七年,至正十年完稿,《富春大岭图》几乎同时完稿。他频繁往来两山之间,那条古道上怎么可能没有一头瘦驴陪伴,大痴老人或许是中国最年长的“驴友”。 从文化角度看,驴的功劳比马大。 |
原标题: 驴背上的文化 |
作者:王天忠 网络编辑:叶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