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合村回忆 |
http://www.tlnews.com.cn/2021年04月23日 09:00:11 |
合村是我的第二故乡。1969年1月,我与杭州一中的同学们一起来到合村插队落户,被分配到大琅大队第四生产队。1972年1月,我离开了生活三年的合村。 在合村插队的那些日子,印象最深的当然是强体力劳动。先前,同学和家长都以为去黑龙江农村才叫艰苦,去江南农村插队会比较轻松些。事实上,从下乡开始劳动的第一天起,我们就深切体验到在南方农村从事农业劳动同样很艰辛。 处于丘陵地带的合村,开门见山,耕地很少。那时,合村的主要农作物是一年两季的水稻,再加一季小麦或油菜。这些水稻田分布在各个山坞,山坞是指山与山之间的狭窄平地,也有少量梯田分布在山坡上。 那时,村子里没有大路,生产队里连手推车也没有,几乎所有的运输都是靠人用肩膀挑。在农业生产中,从水稻的育苗、拔秧、插秧、施肥、收割、晒谷直到送至碾米站加工,没有一个环节能离开扁担。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也一天都离不开扁担,例如每天都要去河里挑水。 肩挑成为农业劳动要过的第一关。我下乡之前,印象中的扁担是“杭嘉湖”一带用的竹扁担。竹扁担弹性十足,挑担时会有节奏地晃动,具有韵律感。但是在合村,人们很少用竹扁担,一律都是木扁担。木扁担缺乏弹性,但比竹扁担更结实,承重量也更大。通常用右肩挑担,左手会拿一支被称为“搭柱”的木棍,架在左肩上,插到扁担下面,分摊双肩的力量,这里的人挑担几乎是不换肩的。 当地人常以挑担的重量论“英雄”。在评价一个人的劳动能力时,一般不会说他一天能插秧几亩几分,也不会说他割稻有多快,而总是会说他能挑多少斤重的担子。大琅三队有一个叫郑恒年的人可以轻松地挑起250斤重的担子,我们都羡慕不已。 运输不同的物品会用不同的工具,如竹制的簸箕、木制的水桶和粪桶,还有篾制的箩筐。用的最多的是竹簸箕,运送秧苗、猪栏肥、红薯、石头等等,都是用簸箕来装的。簸箕的两边有竹条做的把,把的上面有一个环,挑担时将扁担插进环里。簸箕的把都很短,这样可以在挑担时抬高簸箕的底面,避免与地上的物体碰擦,方便行走在山间小路或田埂上。而对于我这样一个瘦高个子来说,这很要命。要蹲下来把装满重物的两个簸箕挑离地面,是很费劲的事。这个挑担起身的动作很像杠铃深蹲练习中的蹲起动作,需要腿部和腰部有很大的力量。我感觉挑担起身比行走还要困难,那时,我恨不得自己能长得矮一点。 挑担走长路时,每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体力,不时地停下来歇力。歇力时,用“搭柱”顶着扁担的三分之一处,后面的那只簸箕搁在地上,前面的簸箕翘起来。由于搭柱差不多与人肩同高,这样,继续行走时就不需要再做蹲起的动作了。挑担时,要尽可能减少歇力的次数,每到想歇力的时候,就咬咬牙再坚持多走一点。如果是几个人,甚至十几个人一起挑担,要排队行进。只有第一个人停下来歇力,后面的人才能停下来。如果前面的人不停下,你再累也得坚持。在烈日之下,大汗淋漓地排着长队挑担,看着前面每一个人都迈着碎步,有节奏地向前行走,此时,我最盼望的事,就是走在最前面的人快点停下来歇力。 挑担上山是最困难的,空手走山路都不容易,何况还要挑这么重的担子。每登高一步,都是一种坚持。这个时候,“搭柱”就不插在肩上了,而是拿在手里,成为一根登山杖。 挑担既是对体力的考验,更是对意志的考验。有人说,一头挑着气喘吁吁的身体,另一头挑着坚韧不拔的意志。 我的第一条木扁担是房东姚贤明大叔送给我的,这条扁担特别结实,挑300斤的担子都不会压断。整条扁担的厚度都超过3厘米,无论挑多重,扁担两头都不会抖动。我在扁担上写了“百炼成钢”四个字,勉励自己早日过关,成为干农活的行家里手。 劳动的如此艰苦是我们以前不曾想到的。夏天的抢收抢种,又称“双抢”,指的是抢收早稻,抢种晚稻。为了确保早稻和晚稻都有足够的生长期,必须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完成早稻的收割和晚稻的插秧。这是农村劳动中最艰难的时节,我们每天起早摸黑,劳动在田间。在赤日炎炎的日子里,我们光着膀子,割稻子、打稻谷、拔秧、插秧,挑着担子来回奔跑。皮肤晒脱了,又长出来。那时,我们不知道暴晒对皮肤不利,我们只知道一身黝黑的皮肤是健康,是力量,是无比的骄傲。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挑的重量也越来越重。有一天,我发现右肩上长起了坚硬的老茧,感到非常高兴,这表明我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农民。那时候,我们把肩上的老茧看作是自己最重要的资本。 有一次,我与生产队长王云进一起干活,那天下着雨,田埂很滑,要光着脚挑着很重的猪栏肥料,走过泥泞的田埂,送到水稻田里施肥。中间要上几个很高的台阶,实在不容易。我咬着牙,一担又一担地把肥料送过去,顺利完成了任务。收工的时候,王云进队长说,个子矮的人根本无法做这样的事。他还说,这样难度的活儿,我们大琅四队没几个人能完成。他的话可把我给乐坏了。 我仔细观察过别人的扁担,发现有的人用的木扁担也可以在负重时让扁担两头灵活晃动。制作这样的扁担,需要把扁担的两头削得很薄,使用一般的木材是无法做成这样的扁担的。于是,每次上山砍柴,我都会特别留意,希望能找到像碗口那样粗,但木质特别坚硬的树。但谈何容易,我们能够在附近的山上砍到手指头粗的茅柴,就已经很不错了,只有去很远很高的山上才有可能找到好的木材。后来,我们生产队的一个年轻人送给我一根很好的硬木,正适合做扁担。有了好木头,还需要好木匠。祝庆师傅是我们合村最好的木匠,他答应给我做扁担。祝庆师傅的工场就在他家里,记得就在大队碾米站很近的地方。祝庆师傅很忙,我把木头交给他以后,不好意思去催他,只是每天故意走过碾米站,远远地朝他家张望,看看扁担加工的进度。但扁担太小,根本看不见。一个星期以后的一天下午,很多人都转告我,扁担做好了,可以去拿了,感觉是整个生产队的人都知道祝庆师傅给我做扁担的事了。我高兴地去祝庆师傅家拿来了新做的扁担。这支扁担很结实,中间厚,两头薄,挑起担子时,扁担两头上下晃动,觉得格外轻松。祝庆师傅还把剩余的一小段木头还给我,说可以拿回去当柴烧,我真的把这段木头拿回去了。后来有人跟我说,这样做是很不礼貌的,说我无论如何不该拿回这小段木头。我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为这件事后悔。我特别喜欢这支新扁担,在上面写了“重任在肩”四个字。这支扁担伴随着我,一直到我离开合村。 离开合村后,就再也没有用过扁担,但是扁担情节一直在。每当回忆在农村的那些日子,眼前总会出现挑着担子走过田埂的画面,一个负重前行的画面。 知青生活艰苦中也有乐趣。我们大琅大队共有17个知识青年,都是杭州一中的同学。我和胡文超、王沪东共住在一个知青屋里,知青屋的墙是用泥土垒砌的。屋内的墙上贴了一张很大的世界地图,地图的左边写上“身居茅屋,眼看全球”,右边是“脚踩污泥,心怀天下”,这是当时知青中很流行的话。地图上面是:“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这是京剧《智取威虎山》的一句唱词。有线广播里几乎每天都播放《智取威虎山》,王沪东同学可以把全本《智取威虎山》包括伴奏音乐都背下来。 为了能听到更多的音乐,我们到合村小学去借来了一只陈旧的唱机和一批旧唱片。这种唱机没有电源,是用手摇的。操作不方便,音质也不好,而且还经常中断。但是,我们还是乐此不疲,有空的时候就聚集起来听唱片,直到这只唱机彻底坏了。 知青们偶尔也有集体活动,印象最深的是春节前去处在深山里的大溪村慰问农民。都说大溪的风景很美,一开始,我们也没有太在意,心想,山里再美也无法与西湖相比。那次,我们一行十几个人,从大琅出发,沿着崎岖的山路缓慢行走,经过支援和金星两个村,只见路两边群山起伏,林海莽莽。正像乡亲们所说,越往里走,景色越美丽。转眼进入牛水坞,开始出现潺潺的溪流,那清澈的溪水顺着山势在路边流淌,我们赤脚跳入小溪,快乐地嬉水。过了牛水坞,就进入大溪村了,我们看到连绵起伏的山峦,透明清澈的溪水,感觉真像一幅美丽的山水画。有位同学说,把这里的风景拍成照片,每一张都可以印在挂历上。还有一位同学说,如果让城里人也来这里玩,那该多好啊!我们这些来自美丽西子湖畔的人都被这里的景色折服了。 那天我们向大溪的乡亲们表示了问候,还表演了一些小节目。有人唱《红灯记》选段,也有人唱了《沙家浜》选段。我以前曾在杭州一中民乐队学吹唢呐,那天我表演了唢呐独奏,吹奏了一首《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我还干过一次很惊险的活,让木头在溪中漂流。生产队的用材林都在高高的山上,运输木材下山是个难题。木材砍下来后,先把一条一条的木头放到小溪旁,等待下大雨后涨水,让这些木头随大水流往下游。木头在水面开阔的地方汇集,然后扎成木排,再将木排沿着河水运送到外地。那天大雨后,原先缓缓而流的小溪一下变得水流湍急,先前放在溪边的木头都冲入了水流中,但溪中间有许多岩石,很多木头都夹在岩石之间。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夹在岩石中的木头拖出来,使木头继续往下漂流。我们每个人手拿一根竹竿,竹竿头上安上一个铁钩,将铁钩扎进木头,用力往外拖。我们在岩石之间跳来跳去,将木头一根一根地拖出来。这活很累也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掉入激流之中。每当我们拖出一根木头,看到木头随着湍急的溪水顺流而下的时候,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几十年以后的现在,合村成为漂流胜地,我虽然没有机会去尝试漂流,但我可以想象得出漂流者那种惊险、刺激、搏斗的快感。 人生的每一段经历都是宝贵的财富,我很珍惜在合村务农的三年经历,使我对农村和农民有了最真实的感受。这种感受一直影响了我此后的职业生涯。 我后来长期在电信部门工作,在农村的那段经历使我特别关注农村的通信设施建设。 2005年,在香港上市的中国移动决定全面建设农村移动通信网络,却遭到了来自国际投资银行的强烈反对,他们认为建设农村移动网络投资太大,会影响公司的财务业绩。我用我在农村生活的实际经历说服了他们,告诉他们改善农村的通信设施是多么迫切,这是我们的责任。 记得多年前有位同学给我寄来一张照片,那是建在合村的一个移动通信基站的铁塔。他告诉我,移动通信已经覆盖合村。看到熟悉的土地上高耸的移动铁塔,我兴奋不已。要知道,当年我曾在合村邮电所给我在杭州的父母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足足等了3个小时。 2016年我在南非开普敦参加非洲移动通信论坛,我演讲的题目是《农村地区的移动宽带》。我在演讲时显示了一张我在合村从事农业劳动的照片。当我演讲完毕,很多参会者与我交流,他们认为,我对农村移动宽带的关切一定与我在农村生活的经历有关。 五十年过去了,农村面貌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农业生产不仅实现了机械化,而且正在实现网络化和智能化。今天的合村,已经成为一个新兴的旅游风景区,开创了漂流活动旅游项目,还建起了现代化的滑雪场。合村的农民告别了扁担,告别了锄头、镰刀等伴随了他们几千年的农具,我为合村的发展变化感到由衷的喜悦。 (作者系中国移动原董事长) |
原标题: 我的合村回忆 |
作者:王建宙 网络编辑:俞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