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菇番茄鸡蛋面 |
http://www.tlnews.com.cn/2021年02月22日 09:09:04 |
她一贯是低着头的,低着头削面、配菜、刷卡。和面揉面拉面的,是她丈夫,一个脸方方正正、有些羞涩的大哥。看见我去了,她会很快地抬头看我一眼,雪白的帽子下方、口罩上方的眼睛里有笑闪过。旋即,又把头低下,说:“来了?” “来了,大姐,”我说,“还是削面。” “一半面汤,一半料汤,加番茄鸡蛋、香菇。”她的声音里也有笑。 “是的,还是这些。”我也笑了。 她炒的番茄鸡蛋里会配一些小青菜杆子,红黄绿的颜色搭配,让人极有食欲。再加上香菇、青蒜、香菜、雪菜、油泼辣子、醋,实在是一碗让人无法拒绝的好面。我每周二和周五中午,必定出现在她的兰州牛肉面窗口。 一开始,她是不怎么说话的,只是低着头,小声问:“够不,这么点?”熟稔起来后,禁不住我的一再“纠缠”,也就能打开声音来和我聊天了:“老师你太瘦了,工作那么辛苦,得多吃点。”只是,头还是低着,眼睛只盯着手里的活儿。 她是甘肃临夏人,和丈夫以及乡亲一起来到浙江,凭从小练就的拉面技术讨生活。看着她把削刀舞得飞起来,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 “一碗面削多少刀啊?” “没一定,一般七十到八十刀吧,看饭量,得让人吃饱。” “一碗毛细呢,得拉几下?” “六到七下,太细了容易坨,不好吃。” “为啥来我们学校呢,应该不如外面挣钱吧?” “学校好,老师和学生都好,娃娃可以跟着学。”停了一下,她又接着说,“这里每天傍晚六点就下班了,我还到外面的夜宵店里干几个小时。娃娃们要读书,家里还有老人。”她的声音像学校里无风时的人工湖面,没有波纹,不泛涟漪。我看不到她的表情,睫毛盖住了她的眼睛,大口罩捂住了她的嘴和大半张脸,但我知道,她的脸上也是平静的。辛苦对于她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生活,能天天有收入,就有盼头。 那天下课后被学生缠着问了几个问题,我到食堂二楼时,学生都在往外走了。 “还有面吗,大姐?”我有些急切,我可不想上三楼,三楼的米饭硬梆梆、菜油腻腻。更何况都这会儿了,铁定没什么好吃的了。 “有,想着今天是星期二,你要来的,给你留了。”她拿起一个小小的面团,拍在一根两手长的擀面杖上。削刀和面团接触的一刹那,面片就像一条条的小鱼样窜进了翻腾着水花的大锅里。 “大姐,成天捂着大口罩难受不?其他窗口的那些师傅有时候也把口罩拿下来的。” “习,习惯了。”她向来波澜不惊的声音里居然有一丝慌乱,她的头低得更下了。 “我看外面餐饮店里的服务员都带一种透明的塑料口罩,只是挡在嘴巴鼻子前面,不像这样捂紧的。我买几个送给你。”我拿出手机,点开了淘宝。 “不用,都说了习惯了!”她突然厉声起来,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老师,谢谢你,我习惯用这种口罩了,不戴觉得不自在。” 我笑了笑,收起了手机,端着面离开了窗口,找了个有阳光的座位坐下来。食堂二楼靠东南的这一面,有两扇极大的玻璃窗,窗下,有数排米白色的桌子和明黄色的椅子。冬日的暖阳投射在桌椅上,雀跃出炫目的光斑。浮动的光斑从桌上跳到我的面碗里,和热气氤氲在一起,发酵出一种让我饿得慌的香味。我顾不得其他,赶紧摘下眼镜,开动了。 吃到一半时,她也端着一碗面,在我的对面坐下了。 “忙完了,大姐。”我从面碗里抬起头来。 “忙完了。”她一边说,一边摘口罩。她摘得很慢,仿佛那口罩是黏在脸上的,要把它摘下来,就像是要把脸上的一层皮撕下来一般。 我诧异于她的动作的同时,她抬头迎着我的目光,说:“妹子啊,刚刚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这会儿过来,就是想给你道个歉。我没文化,是个粗人。妹子你,是好人!”这些话定然在她心里翻滚了好多遍,扑到我脸上时,带着一股灼人的热度。说话间,口罩被完全摘了下来,一条如蚯蚓一般的疤痕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条红褐色的蚯蚓从她的左耳边斜穿整个左脸往下巴上延伸,足足有十厘米长。她说话时,这蚯蚓便蠕动起来,就像是从泥土里挣脱了出来,艰难爬行在干燥的地表上。 她说:“吓着了吧?这就是我不敢摘口罩的原因。那一年刮大风,家里屋檐上的彩钢瓦被刮了下来,砸在我头上,到医院缝了六十多针。医生说我是整个医院最坚强的病人。不坚强能咋办呢?孩子还小,老人年纪又大了。邻居都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想这是真的。两个娃娃都跟过来上学了,成绩都好着呢。再做几年,等娃上大学了,我们俩口子就回家造砖头水泥屋子去。我们家地多,造的屋子一定比你们城里人的敞亮。到时候,你去我们家做客吧,妹子!”她的语速慢慢快起来,她的眼里有一簇越来越亮的光。这光,照得我鼻子酸乎乎的。 我频频点头,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觉得我说什么都多余。所以,我舀了一大勺面汤放进嘴里,细细品尝这还是热气腾腾的香浓汤汁。汤里有番茄和醋的酸味,也有油泼辣子的辣味,还有香菇香菜青蒜鸡蛋的香味,又分明还有一些我分辨不出的其他的滋味。是啊,这么柔韧劲道的面条,浓烈多彩的面汤,它的味道层次定然也是丰富的,一如这多舛又幸运的人生。 |
原标题: 香菇番茄鸡蛋面 |
作者:晏铌 网络编辑:俞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