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别“小狮子” |
http://www.tlnews.com.cn/2020年10月09日 09:03:33 |
■ 晏铌 浓稠的黑暗中,偶尔有一两点灯火在远处闪烁,就像疲乏的眼睛,努力睁大,又重重阖上。唯有车前的灯光,如高压水枪里喷出的水柱,直直地射将出去,照彻前方平坦的道路,也照亮两旁护栏上的明黄色块,这些色块一一反射出莹莹的亮光,随即又次第暗了下去。月亮还没升起来,天地一片阒静,除了我们,和乘载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小狮子”,这偌大的地界,并无他人。 一年中,总有一两次这样的时光,我们驱车近千公里,往返于故土和新家之间。婺源到开化的那一段,山重重叠叠,路弯弯曲曲,来往车辆稀稀拉拉,仿佛是一个被人们遗忘的角落。只有我们的“小狮子”,奋力用它的远光灯,撕扯着这夜的黑幕,却终是徒劳,它的身后和周边,仍旧是黑黢黢一片,万物不可辩识。尽管如此,半躺半坐在车中,我恬然,女儿亦是。她胡乱地哼着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夫偶尔用口哨乱入。在这和乐的氛围中,“小狮子”带着我们,朝黑暗前方,朝心中的璀璨灯火驶去。 我们的“小狮子”——标致307,是妹妹送的。妹妹换了宝马后,就把307送给了我们。我们姐妹,一向把对方当成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2013年正月初六,夫从新华书店买了两条红绸带,系在307的“耳朵”(后视镜)上,还燃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把它接回了家。女儿给它取名“小狮子”。“小狮子”来到我们家之后,就成了我们最亲密的伙伴。我想不仅是我们,太多太多和我们一样的家庭,曾几何时,都把小汽车当成了出行的必备工具。或者,车就是我们身体的延伸,是我们安装了马达的脚;又或者,它是我们的另一个家,另一片天地,它为我们免去奔波的辛劳,遮挡刺骨的风雨,开辟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 我还能依稀记得那种感觉,那种挤在一辆拥挤的大巴车上的感觉。从江西修水到浙江桐庐,需要坐十几个小时的汽车,穿越几十个隧道。在高速公路还不普及的年代里,从赣西北到浙西北,完全就是一场考验体力和耐力的苦旅。那种长途大巴车,从丰子恺的《半篇莫干山游记》里,驶到钱钟书的《围城》中,再来到我的返乡之程上,虽说技术设备有了天渊之别,但终归还是一个密闭狭小的空间。好几十个人“囚禁”在这个逼仄的世界里,汽油味、香烟味、零食味、汗臭味,种种气味齐发,侵蚀着人的神经,让人昏昏欲睡,但又如何都睡不踏实。再加上人在漫长的囧途,“意外”这个不速之客,并不会因为人们不欢迎就不到来:爆胎、道路坍塌等等,总是让人烦躁、惊恐不已。能支撑我们一趟趟行进在这样的路途上的,是家的温暖与亲人的期盼。 我也能记得那种感觉,那种密密的雨针扎在脸上的感觉。那是2009年的1月,从富春中学监完考出来,斜风骤雨不期而至。我坐在同事摩托车的后座上,雨披的后摆堪堪遮住我的大腿。摩托车呼啸前行时,又冷又硬的雨丝,便如钢丝一般地扎在我裸露的手背和面庞上。这裹天席地的大雨啊,就好像是练就了葵花宝典的东方不败频频抛掷下的绣花针。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扯起嗓子,想叫同事避避雨,但刚刚张开嘴巴,凛冽的寒风就紧紧掐住我的喉咙,把我所有的话语都倒逼回了胸腔里。我只能蜷缩起身体,尽量减小面积,妄想着能稍稍躲避风雨的追赶和暴击。可风雨它有眼睛啊,它能准确地捕捉到我的位置,我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回到家,泡了热水澡,灌下一大杯热腾腾的姜糖水,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我还是颤抖不已。女儿问:“妈妈,你怎么了?”我说:“宝贝,妈妈快要冻死了。”女儿伸出她肉嘟嘟的小胳膊抱住我:“妈妈,我是暖宝宝,我暖暖你。” 十年过去了,女儿已然是初三的学生,不复再有童稚的话语,行动上倒越来越有“暖宝宝”的特质。十年,于女儿,是从天真幼儿到朝气少年的蜕变;放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又不过沧海一粟;可对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生活的环境来说,却不亚于沧海桑田。十年前,我们跌跌撞撞“闯荡”到桐庐;十年前,大联路还是一条幽僻怡人的小路,间或会有一两辆小汽车打破沉寂,热闹的,只有两旁高大俊拔的黄山栾和如伞盖般张开的鸡爪榕。十年后,我们早已是拥有桐庐身份的新住民;十年后,大联路上的黄山栾愈发高大招摇,劲瘦繁茂的枝叶在五六层楼高的天空中交错,把整条路笼成了一条纯粹的绿色通道;十年后,大联路上不但氤氲着各种美食诱人的香味,而且,车如流水马如龙,红灯亮起时,排列有序的车辆会沿着道路逶迤出富春江般浩瀚的气势。十年后,我们的国家进入了高铁时代,长途汽车所记录的奔突历史,慢慢会淡化成遥远的民族记忆;上班路上的艰辛,也早就被地铁、轻轨、共享汽车、共享单车等便民设施尽数抹去。时代的大潮,虽说偶尔也会拨弄众生,但更为人们带来前所未有的福祉。 今晨六点,我叫醒女儿:“你要不要起来呢?爸爸就要出发咯!”待我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女儿已经在家门口等我了。迎着我讶异的目光,女儿笑得有些黯然:“我要去跟小狮子合影的。”这是昨天晚上说好的,早上六点下楼,和“小狮子”作最后的告别,这辆陪伴了妹妹和我们十二年的车,已呈现出种种疲态,不大适合再在路上奔驰了。就在前天晚上,当我拿出钥匙,想要启动它,送母亲去酒店时,不但车门打不开,车还疯狂地鸣叫起来,引得过往行人纷纷侧目。热心的路人上车帮我查看,但终是不明就里。我束手无策的同时又很庆幸,幸亏前不久,我们已经订了一台新车。和人的衰老一样,车的老去也是从一些零部件开始的。我们按时保养,适时更换一些装置,但不论怎么精心呵护,衰老总是不可避免无法逆转的:启动时的颤抖,倒车雷达的失灵,车门关不上或打不开……我们的“小狮子”,垂垂老矣。如今,夫要把它开回4S店,让专业人士给它安排一个更好的去处。 对准小狮子的各个角度,我一再地按动快门,我要把车头上那只双脚直立双手挥拳的小狮子,把圆眼睛一样的车灯、高高翘起的“方屁股”,通通都留存在我的手机里,就像留住我每一个美好的过往一样。女儿趴在车头上,轻轻地说:“小狮子,我会想你的!”夫从旁边走上去,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揽住女儿的肩膀,看向了我的镜头。我看到,他们父女俩的眼中,都有丝丝缕缕的不舍,但没有难过。我们都知道,送走了“小狮子”,我们还能迎来新的伙伴,享有更高品质的服务,更幸福惬意的旅程。时代在不断变化,我们在不断前行,总有一些人一些事物,会慢慢地淡出我们的生活。其实,我们每天都在告别,我们告别的对象,包括某种相对落后的生活方式,也包括不够成熟的自己。这些告别,更是成长,是进步。 我再次打量我们的“小狮子”,它月光灰的车身不再鲜亮,米白色的内饰有些暗败,座椅上有点点剥落的痕迹,车头及车尾都有凹陷的印记,旅程表上赫然是十几万公里的数字……这些,无一不在昭示它所遭受的时光的摧残和风霜的迫害,但又更彰显了它为我们带来的安全与安逸。它的存在和离去,都是我们生活一日比一日顺遂安康的明证。这是一个神奇的时代,人类的智慧和创造力,有如阳春三月的草木,蓬勃茂盛。在这样的时代里,我们没有理由懈怠,生活的新天地、生命的幸福感,也就在这种孜孜不倦、执着以求中降临。未来,可期,可盼。 我把眼睛从小狮子身上挪开,在它的身前身后,阆苑路旁黄绿相间的马褂梧桐树下,各色车辆一字排开,仿若一条首尾皆不见的长龙,只要注入一点能量,这长龙就能抟扶摇直上,带我们遨游在湛蓝明媚的长空。 |
原标题: 作别“小狮子” |
作者: 网络编辑:周叶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