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娇芬

　　跨过一条条高高的青石门槛，穿过一个个小小的天井，我来到一间厢房门前，推开门，清晰地看见了很遥远的记忆：一个小灶台，一张旧桌子，还有一把光滑油亮的塑料藤椅。没见常常躺在藤椅上的爷爷，我正狐疑着四处张望。这时爷爷回来了，顶着外面寒天里的雪，背着一小捆柴火。我说，爷爷，您去哪了？爷爷说，你爸那木匠现在干活也没有刨花了，我都没柴烧饭了，只好自己去捡一点……我内心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很责怪自己这么多年竟然都没有来看过爷爷……直到梦醒，我才发觉自己有些“穿越”了。

　　从此，我就很想去“旧屋堂”看看，“旧屋堂”就是人们常说的老房子，那里是我们江氏家族的根。爸爸说，旧屋堂都已经塌掉了，有什么好看的。但我还是想去看看，看看它塌掉的样子。一个明媚的下午，我独自一人去看，是想独自去那里呆一会儿，感受一下时光倒流的沉寂。然而，我来到旧屋堂大门前，往里望进去，看到似乎有人家住在第一个天井边的厢房里。我并不知道他们是谁，不敢冒然进去，况且看到屋里的墙板也是封实的，只好去西边的小弄堂里看看，是否还有路可通。绕过半个堂屋，我来到小弄堂口，然而，弄堂口又被一块大木板封住了，隐约可见木板里面堆满石墙废墟，只好远远望了一会，悻悻而归。

　　没能走进旧屋堂里面去看一看，这成了我的一件心事，有一天爸爸突然对我说，我陪你去吧。弟弟也正好在家，于是，三人同去。我们来到旧屋堂的小弄堂口，爸爸和弟弟去搬开木板，在他们搬的时候，我在记忆里寻觅着它原来的模样。我清楚地记起，这块大木板的地方原来是一扇小门，门上边是一堵长满青苔的墙，墙上有一个小小的格子窗，我就出生在这个有格子窗的楼房里……

　　爸爸和弟弟终于搬开了木板一角，我们猫身钻进去，尽管早就知道这老屋塌掉了，但看到这一片废墟时，我还是忍不住惆怅起来。阳光斜照进这个仿佛与现代文明极不相称的地方，记忆在抬头远望的瞬间仿佛进入到黑白的光圈里，有些模糊又有些清晰。

　　这旧屋堂名为“馀庆堂”，是始迁入荻浦的江氏祖宗有圣公于清朝顺治年间建造的，据今已有三百多年了，是江氏族人在荻浦的最古老的民居建筑。旧屋堂坐北朝南，三间四进二层楼房，石木结构，占地五百五十平方米。我想像不出它最初的辉煌，但在我幼年的记忆里，这里也曾是一个热闹之地，十几户江氏族人相邻而居，亲如家人。面前这塌落了一大半墙角的楼房就是我们最初的家，这个只有十几个平方的“豆腐块”里，曾住过我们祖孙三代。我出生的时候，奶奶是还在的，只可惜，还没等我记住她的模样，她就离世了。妈妈常提起我奶奶，说她是世上最可怜的女人，生我爸爸的时候，没有东西吃，饿了就喝口凉水……我的爸爸是奶奶最宠爱的，那时候，十几岁的小孩都成家里的劳动力了，但爸爸还不会干活，挑半桶水从旧屋堂大门进来，跨过一条一条高高的石门槛，奶奶会颠着小脚追在爸爸后面喊他：放下，放下……大家都以为爸爸会被奶奶宠坏了，但出人意料，爸爸长大后学了木工活，成了一名勤快的小木匠，成家后没过几年就和妈妈勤俭节约造了两间小平房，硬是从旧屋堂狭小的“豆腐块”里搬了出来……

　　爸爸和弟弟站在废墟上，沉默着没有说话，我不知道爸爸是否也在回忆着什么，但我知道弟弟一定是毫无记忆的，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已经是在溪滩里的小平房里了。小平房只有小小的两间，一间烧饭，一间铺一张床，是爸妈的卧室。那时我虽然常住外婆家，但又有了妹妹，后来又有了弟弟，房间也是极不宽敞的，爷爷只好继续留在旧屋堂里。那时，我大概已有八九岁了，常去照顾爷爷，旧屋堂里的记忆在那一段时间里是最具有意义的。爷爷有病，常年咳嗽、吐痰，没有力气干活，连走路都很吃力，只好常年躺在床上或那张塑料藤椅上。我不知道爷爷得的是什么病，估计就是如今说的“肺结核”之类的吧。我去给爷爷送饭，给爷爷起木屑炉烧水，给爷爷洗脸洗脚剪指甲。有一次给爷爷剪脚指甲时还剪出了血，但爷爷安慰我说不痛，一点不痛。冬天，只要一出太阳，旧屋堂大门前的“江家道地”上就会聚集起很多晒太阳的老人。我帮爷爷把塑料藤椅搬出去，我人虽小，力气却不小，一手一边抓着藤椅的两边扶手，使劲跨过一条一条高高的青石门槛。“江家道地”是旧屋堂始建时就留下来的，用青石子铺成，据说是当年逢年过节时跳竹马舞龙灯的场地，到爷爷那时却成了冬天老人们晒太阳的极好地段，四面房屋挡风却挡不住暖阳，道地边一条村中要道，人们来往也极方便，于是，冬天的老人们一到出太阳的日子，便三三两两地搬一条凳子，手里提一只用围裙盖着的炭火炉到道地上来聊天晒太阳。爷爷躺在太阳里的塑料藤椅上，很舒适的样子，只是常要咳嗽，咳嗽厉害了就得吃力地坐起身来。我陪在爷爷身边，一边晒手上的冻疮，一边要不时地把爷爷扶起来……

　　在我十二岁那年的冬天，爷爷终于没能再熬过那折磨人的“咳嗽”，就像如今面前的这座旧屋堂一样，年久失修轰然倒塌了。爷爷去世后，我们就很少再去旧屋堂了，可旧屋堂一直珍藏在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