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从电话里得知，哥哥一家从小镇搬进了县城，母亲却不肯同行，独自一个人住在镇上那幢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里。

于是，心里便有了丝丝缕缕的牵挂。常常想七十多岁的母亲耳朵有点聋，眼睛有点花，双手不再灵巧，步履已经迟缓，独自守着那么大的一座空楼，冷冷清清，孤孤单单，心情便不再轻松。

儿子的学校放假，终于下定决心，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带了儿子回家去。

经过一路颠簸，到故乡小镇的时候已近黄昏。因为老家与小镇有一段很长的路，前几日便在电话里再三嘱母亲不要接站。打的回家，透过绵绵密密雨雾，远远地看见我们家楼前的马路上站着白发苍苍的母亲。母亲肯定不会看见坐在车里的我们，母亲却对着渐驶渐近的车子高兴地笑着。在母亲久久期待的心里，每一辆从我们家门口经过的出租车里都有可能坐着她的女儿。

下了车，挽了母亲回家，才发现母亲的头发、衣服都有点湿了，便嗔怪母亲不该站在雨中，母亲却淡淡地笑着，说已经来回跑了十几次了，就怕下雨你们不会回来了。一句话说得我鼻子发酸，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年的冬天，母亲去邻村的舅舅家有事，因为下雪，便住在了舅舅家。当时只有五岁的我，在黄昏里，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地跑出门去，在漫天风雪里翘首盼望母亲归来，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小小的心里第一次充满忧伤。

母亲信佛，回家的第二天，便陪着母亲去小镇另一头的古庙里烧香拜佛。母亲说她的年纪大了，如今儿女孝顺，子孙满堂，她已经很满足了，不再有什么要求了。她只为儿女们祈祷，不求高官厚禄，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人的一生里，健康是宝，平安是福。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语音很轻很淡，眼神深且远，象一个阅尽人世沧桑、隐含无限禅机的智慧老人。年迈的母亲在每一个佛像前虔诚叩拜，执意不要我搀扶。凝望母亲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我知道，母亲的每一道皱纹都隐藏着一个故事，每一根白发都记录着一段岁月。

那天，我坐在被窝里和母亲说话，一讲就是几个小时。作为母亲最小的女儿，十八岁离家去城里读书，毕了业又去更远的城市工作，一晃又是十多年过去了。虽然每年都回家一次，每一次却都来去匆匆。年轻的时候太不懂事，总是忙忙碌碌，总觉得自己的时间很宝贵，自己的事情很重要，从来也没能很好地陪母亲说说话。一味地给母亲买这买那，却不知道年迈的母亲其实最最缺少最最需要的就是交流，语言的交流，心灵的交流。

半夜里，母亲窸窸窣窣起床，来到我的床边，轻轻地给我和儿子盖被子。这一幕是多么熟悉，小的时候，每天夜里，母亲都要几次重复这一个动作。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再次享受母亲无言的挚爱。远处马路上的路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漏进来，朦朦胧胧中看见母亲的动作已经迟钝，母亲的背影有点佝偻，不知不觉中，有泪缓缓滑过我的眼角。静夜里，心似明镜，映照出往日的岁月清晰如昨。

高中毕业，考取了城里的一所学校。离家的前一天，母亲默默地为我整理行装，临了，母亲走进她的房里，跪在床前的地上，弓着腰，把手伸进踏板下面，摸索了一阵，摸出了一个纸包。许是时间太久的缘故，纸包已经被地气浸湿了，用手一摸，外面的纸就破了。母亲把纸包一层一层打开，拿出了包在里面的一张五百元的存折。母亲把存折交到我的手上。接过存折，我的眼泪掉下来，我知道，按我们家的条件，母亲要积攒起这五百元是多么不易，那时是80年代未。在今天，五百元钱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在那时，五百元是我整整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啊。

一个星期倏忽而过，转眼我就要走了。离开家的那天又下了一场雨。母亲固执地拒绝我再次请她去城里的要求。母亲说，她早已习惯了乡村的生活。这里是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有知根知底的老邻居，有熟悉亲切的乡音。屋后有她亲手栽下的山茶桃树，园里有她亲自种植的白菜萝卜。她生活在这里，如鱼儿游在水里一样自在。母亲说她不属于城市，母亲生来属于乡村。

车子开动了，母亲从车窗外不停地喊着向我招手，望着雨中白发苍苍的母亲，我压抑多时的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