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小说) |
http://www.tlnews.com.cn/2011年06月09日 14:53:16 |
■ 闻伟芳 白色的雾霭朦胧了一江春水,埠头人影绰绰,早起浆洗的女人叽叽喳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一个男人挑着水桶,走向雾中的春江。 “阿水,这么早?” “阿水,不要再往前趟了,危险!” “阿水,我婆婆今天出院要洗个澡,给我们家多挑一担吧。” 女人们高声说着,阿水口里喏喏地应着,手脚一刻不停,说话间便挑着一担水上岸了。 浓雾渐渐淡去,弄堂里也渐渐热闹起来,上班的读书的从各家大门前后出来,互相打个招呼又匆匆离去,青石板上踏踏的声音忽重忽轻。忽而那些声音消失了,狭窄的弄堂显得宽阔起来。 阿水的草鞋浸透了水,踩在青石板上噗噗地闷响。从鞋子向上看是挽了裤脚的小腿,脚脖子变了形的粗大,几条蚯蚓似的青筋爆出蜿蜒其上。再往上,腰里系一根粗绳子,也不知是什么材料编的,灰蒙蒙的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肩上是一根青竹扁担,两只大水桶一前一后随着身体的摆动也扭着,奇怪的是桶里的水竟一滴不洒。更奇的是他挑完一担水,并不急着往江边再取水,而是拐进一幢大房子的侧门。那里是一个小小的披屋,小披屋原是大房子里的五奶奶放杂物的,因为阿水租了去,暂时也就成了他的家。 五奶奶说,阿水是不放心他的女人。说起那女人还真是一个谜:那女人既不是土生土长的弄堂女儿,也不是嫁进弄堂的媳妇。她整天呆在小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们还真没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更不知她是何方人氏。唯一可以考证的是两年前她是随阿水一起来的,确切地说应该是被阿水背来的。那一天,街上的梧桐树落叶飘零,像满树的蝴蝶飞舞,她的脑袋倚在阿水肩上,蓬乱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五奶奶颠着小脚踩着满地蝴蝶在前面引路,嘴里还絮絮叨叨地交代着什么。进了小屋后,那女人便像消失了似的,我们看不到她的影子,听不到她的声音,只是小屋边上的空气里多了一股苦苦涩涩的药味,有时甚至弥漫到整个弄堂的上空。有人说那女人是个花痴,告诫小孩不要靠近她,小心她发起疯来伤人。其实,那女人平常根本不出门的。许是因为大人的告诫,路上走过小屋时,心里无端地会感到害怕,我们都会自觉地加快脚步,于是乎小屋平添了几份神秘。 春天的暖阳下田野里的油菜花金黄一片,空气中酝酿着菜花淡淡的甜香,由远及近慢慢地聚集孕育着潮热的暧昧。朗朗晴空下,有一天小屋里的女人突然跑了出来,身上竟一丝不挂。只见一团白得耀眼的影子从眼前一晃而过,一头黑发像一匹黑丝绸缎子做的旗帜临空展开,风舞飞扬,美得醉人。裸美人后面是粗笨的阿水拿着衣服在追,眼看就要追上了,可是阿水的手一沾到女人的身体便像打了滑似的,女人泥鳅似地溜了,任阿水怎么使劲也追不上。弄堂里的男人们都看傻了,妇女们一边骂着男人一边帮着一起追,疯女人看见那么多人追她就更来劲了,跑得像风一样。五奶奶见多识广,指挥大家围追堵截,包围圈逐渐缩小,疯女人突围不成便瘫在地上,看见人一靠近就大声嚎叫,像山里的野兽。阿水走近,女人眼睛一亮继而又黯淡下来,只是不再反抗。 阿水给她穿上衣服,对众人说:“见笑了,她病了。” 妇女们摆摆手,叹息着四散开了。 每逢油菜花开的时候,阿水就特别辛苦,天才蒙蒙亮,趁疯女人还睡着的时候,悄悄地起来挑水。此时,弄堂里的老人们早早打开大门迎接阿水。有时疯女人醒得早,很多人家接不到水,只好全家出动:大茶壶,铝锅子,铅皮桶等等都拿出来当取水的工具,从江边拎的拎,捧的捧,抬的抬,浩浩荡荡地一路泼洒回家,来回好几趟。阿水嘴里一张一阖嗫喏了好久说出一句话来:“辛苦大家了。”听的人鼻子一酸:“多好的人啊,自己那么辛苦,心里还想着别人。” 等油菜开始结籽,疯女人消停了一些,阿水开始正常工作的第一天,他给每户人家挑满水却不收水钱。大家过意不去,当面给他不收就悄悄地给,有人收齐各家的水费用手帕包着,晚上放在他家门口。第二天一早,他送水时,又把钱挨家挨户还回去。几回下来,大家也就随他去了。不过管闲事的倒多了起来,只要阿水一出门挑水,就有人时不时地盯着他家门口,以防万一。 夏天在门口乘凉,有好事者问:“阿水,你咋会娶这么一个媳妇?”阿水呵呵地笑,什么也不说。问得急了,就挤出一句:“她以前漂亮着呢,是我们村的一朵花。” 那好事者又请阿水喝酒,阿水不喝,众男人起哄,推辞不过,阿水就抿了一口,那人乘胜追击,定要阿水喝下一盅。脸色已然微红的阿水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一仰脖子,酒“吱”地一声落了肚。阿水的脸由微红转为绯红又转为猪肝红,大概想到了什么,阿水用手指伸向喉咙拼命地挖,干呕了一阵却什么也挖不出来。看到阿水的痛苦样,女人们齐骂那人龊胛。有人从家里拿来了自制的酸梅汤为他醒酒,却发现他软塌塌地睡着了:“睡着了也好,他太累太苦了,让他歇息一下吧。” 一会儿鼾声大作,中间穿插着阿水的梦呓:“秋儿,不要跟他……不要……城里人不是真心的……”人们面面相觑,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秋儿……不要哭……他不要你了,还有我呢……” “秋儿,乖……乖……攒够了钱我……我带你去上海……去……北京看……看医生……” 鼾声忽然轻了下来,梦呓紧跟着也断了,阿水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见笑了,见笑了,刚才我没说什么吧?” “没有,你睡着了。” “哦,那我先走了。”阿水站起身,路灯下的影子看上去有些佝偻。 第二天开始,每担水人们给阿水3分钱,涨了1分钱。起先阿水不要,人们说:“给秋儿治病要花钱的,我们也帮不了什么大忙,只能给个心意。”阿水不再坚持,只是给大家挑的水更满了些。 后来传来消息,说是政府要在弄堂里装自来水。大家正为安装自来水谈得起劲,有人一指前方,只见阿水和他的大水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阿水汗淋淋地穿过静静的人群,脸上还是一贯的憨憨地笑。 “装上自来水了,阿水怎么办?”有人问。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此后,阿水走路步子明显重了起来,拖拖沓沓的,眼里总是布满血丝,有时候还会一个人坐在墙角对着天空发呆,有人叫他也不应,直到人走近了他才尴尬地起身。 几天后,弄堂里来了自来水安装队,没多久水管接进了每个弄堂。 自来水龙头被一根直管托着高高地立在商业局办公楼的围墙外,完工的时候试了一下水,后来就一直关着,外面用一个铁罐子罩着,铁罐子外是一把锁锁着。水龙头成了摆设,大家用的照旧是阿水从江里挑的水。阿水挑着水见到人依旧笑,只是多了几句话: “阿婆,少做点,事情做不完的。” “大伯,快退休了吧,可以享福喽。” “囡囡,会走路了呀,真快。” 阿水走过水龙头边了,他默默地对着水龙头看上几秒然后加快脚步匆匆地低头离去。 又是一个早晨,有人惊呼:龙头锁不见了!大家聚拢去一看,真的,水龙头上的锁不见了,连铁罐子也跟着不见了。众说纷纭间,有人提醒道:“阿水呢?谁看见过阿水了?” 对啊,怎么不见阿水的身影呢?五奶奶气喘吁吁地走来:“阿水和秋儿都不见了,小披屋里没人。” 众人涌向小披屋,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屋里空空荡荡,但打扫得干干净净。阿水走了,带着秋儿,还有他的一对大水桶。小饭桌上摆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是众人再熟悉不过的那个铁罐和锁,它们完好无损,只是穿过罐子用来套锁的铁丝被剪断了。 众人走出小屋,起风了,梧桐树上的蝴蝶借着风力飞向半空然后又前赴后继地落下来拥吻大地。 水龙头终于打开了,清冽冽的水叮叮咚咚、哗哗啦啦流向各家各户的水桶里。 |
原标题: 阿水(小说) |
作者: 网络编辑:殷卫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