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庐县劳动局 姚旦杰

南方深秋的傍晚已有森森寒意，夜幕冷冷地从公路两旁的梧桐各侧包抄，饶是这些铿锵战士也不由得打起寒颤，悠悠地飘下几片青黄斑驳的叶子。

赵元谦下车后，一言不发地穿过大堂，径直向楼上走去。正等他回来的一大家子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先张口。愣在一旁的小孙女最先反应过来，大叫一声：“爷爷！”赵元谦顿了顿，侧过身来，温和地交代：“你们吃吧，别扰我，让我静一静。”他的语气亲切一如平常，但是脸色铁青，动作僵硬。

不一会儿，正埋头扒饭的小孙女歪了歪脑袋说：“爷爷要唱戏了。”果然，几声调试之后，传来一阵喑哑的二胡声。赵元谦年青时也算得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近几年随着公务繁忙，渐渐把这些东西丢了。这二胡怕是有些年没见天日了，虽有贤妻代为擦拭保管，音质听在耳内仍是有些挠心。就像哑了多年的人咋一开口说话总是有些破锣味儿的。小孙女好奇而疑惑地听爷爷絮絮地唱：

“南高峰，北高峰，惨淡烟霞洞。

宋高宗，一场空。

吴山依旧酒旗风，两度江南梦。”

第二日，囿州市传出爆炸性新闻，稀有资源局局长赵元谦被双规。从政三十余载，老赵口碑颇好，谁料一夕之间声名俱毁，徒留唏嘘骂名。这场整风运动如野火燎原之势在囿州迅速展开。昔日老友惶惶然避之不及，只求自己不被火星子烧到才好。也有事不关己之人，茶余饭后暗暗打听幕后指挥棒，一来二去果真探出些消息。据传，该运动自上而下，负责该市的是位宋组长，其他情况一概不知。

宋念恩很头疼。囿州是个资源市，矿主与政府官员来往密切，盘根错节，自己带的这支突击队稍有不慎便可能节节败退。此时，已是深夜12点，柔和的灯光打在他坚毅的侧面上，映衬出他这个年纪本该存在的一丝青涩。他在翻赵元谦的资料，此人是这次廉政整风运动成功与否的一个突破口。

思索间，一段赵元谦的笔录补述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段话显然不是笔录员写的，而是老赵自己补充的关于收受贿款的交待。从内容看来这个人也算坦荡，只不过对于贿款去向他只字未提。正待仔细研究时，宋念恩突然抑制不住地浑身发抖，眼眶热得发胀，他腾地站起身来，一阵风似的奔出门去。

值班的小张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向沉稳的宋组长脸色发白，眼睛发红地冲进赵元谦的屋子，直挺挺地跪在老赵面前，“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带着哭腔喊了声：“宋叔叔，念恩看你来了。”

赵元谦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书，轻轻地说了声：“起来吧。”

宋念恩猛地抬头，梗着脖子没动。

赵元谦长叹一声，看着这个自己二十多年来竭力避免碰面却时时牵挂于心的孩子，笑得既安慰又苦涩：这孩子终于按自己的意愿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只是……万未料见面时竟是此情此境。

宋念恩原本不姓宋，出生于西北某地的一个偏远山村。幼年失怙的他和当地的许多穷孩子一样常年受到一位宋姓人氏的资助。就连当地的学校也是该先生出资建造、请师执教，免费提供给孩子们上学的。为感念“长腿叔叔”的这份恩情,小念恩给自己起了现在这个名字。这些年来，他写给宋叔叔的诸多信件均石沉大海，只在他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当地高中时，收到了来自宋叔叔的唯一一封信。信上仅寥寥数语：“须多学习，作正直人、有用人！”

“作正直人、有用人！”少年念恩将信紧紧捂在胸口半日。这句训诫从此深深烙在他的胸口，成为了他日后行事的航灯。那封信他反反复复看了十多年，走笔行云、一勾一划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因此，当他看到赵元谦的那几行字时如见至亲，恍然大悟：赵元谦竟就是恩人宋叔叔。宋叔叔，不，赵元谦的字时隔多年依然遒劲有力，如关羽坐镇，正气凌然。可是……

宋念恩又伤心又着急。伤心的是养他长大、教他做人的宋叔叔用的竟然是贿款。着急的是老赵将贿款悉数用尽，牢狱之灾难逃。

老赵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遂劝道：“因果报应，丝毫不爽。我胆子太小却弃文从政，赃款不敢不收，就散了出去，想着至少也用得有益。现今你什么也无需做，且让你的宋叔叔保留最后一点尊严吧。”

宋念恩心头百味杂陈，再磕一头后毅然转身而走。

三个月后，赵元谦因身体原因得以回家休养。官场打滚数十年，他如何不知这必是他的事情有了转机，便遣来儿子询问。小赵一开始咬牙不说，后经不起老父逼问，道出实情。原来是宋念恩发动所有受过老赵资助的兄弟姐妹凑齐了大部分贿款额上交国库，又上万言书为他脱罪，故峰回路转。

老赵一听心头大恸，他这一生何其骄傲，这一救等于孩子们将他的恩情都还了回来，等于他苦心塑造的长腿叔叔的完美形象全无。思及此处，赵元谦老泪纵横，凄然唱到：“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一句话未完，突然眼口歪斜，全身不能动弹，俨然已是中风之症。

彼时窗外暮色迷茫，天昏地暗，看来今晚有一场好雪要降，明日便可见玉树琼花，白茫茫一片干净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