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别样的渔歌(一) |
| http://www.tlnews.com.cn/2025年11月21日 09:39:27 |
| 你曾听过那样的渔歌吗?我猜你没有。即便听过,大约也未曾留意,未曾凝神细听,更不曾让它走进心里。 若有人向你提起,你或许还会讶异地问:这,也算是渔歌吗?可每一次,当那一声声渔歌飘进我的耳中,我的心总会不由自主地一阵阵地心悸、颤抖。那无与伦比、动人心魄的旋律,一次又一次,唤起我对美丽故乡与纯真童年的无尽眷念…… (一)故乡水脉 老家新合乡雅坊村,位于浙江省西北部,坐落于潇洒桐庐、锦屏啸岭之东,恰处于四地交汇之地。东望诸暨,南接浦江,西连桐邑,北通富阳,与四地的距离分别约三十至四十公里。据《桐庐县志》所载,村庄静卧于东经119.9348度、北纬29.7071度的坐标点上,依偎在伏虎山麓之间。左携晾网山,右揽隔溪山,壶源江如一条素练悠然前绕;背后苍颜秀壁巍然屹立,面前平沙慢流环抱如带,山川相映,风物如画。 “两三点雨溪鱼跃,四五更天山鸟啼”。地处僻远山区的雅坊村,不事张扬,却自有格局;不闻喧哗,却藏着诗意。朝雾初开时,鸟音穿林;暮雨微洒处,鱼影跃波。四围群山如黛,一湾江水似眸。她像一轴被时光珍藏的山水手卷,只待有缘人,徐徐启观。 有那么一首歌,开头几句一响起,便能在许多人心中漾开一片熟悉的波澜:“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 这歌声里流淌的,是无数人共同的乡土记忆,是镌刻在血脉里的家园图景。而于我而言,这“大河”并非一个遥远的意象,它有着一个具体而亲切的名字——壶源江。 它是我心中的那条大河。我家就在那岸上住。 壶源江时急时缓,时浊时清。那滔滔江水载着的,何止是奔流到海的万古碧波,更是悄然而逝的荏苒时光。 它曾见证祖辈搏击洪流、傲立排头,一路向东奔腾的雄浑身姿;记录父亲修堰筑坝,肩挑沉甸甸的稻谷、踏过碇步的坚实午后,倒映母亲在青石阶畔浣衣淘米的晨光与暮色。它也承载着我年少时无忧的欢歌,默默收纳我凝望远方时,心底悄然升起的朦胧憧憬。 记忆中,童年的夏日,几乎都是在它的怀抱里度过的——在水浅处追逐闪烁的鱼影,在深潭边练习憋气的本领,直到夕阳把整条江染成金黄,母亲呼唤吃饭的声音从岸上悠悠传来。 清道光年间,浦阳檀溪陈澹齐先生曾设帐于雅坊,并作诗《隔溪晚渡》:夕阳映远峰,归鸟掠沙渚。漠匕暮烟中,溪声杂人语。那潺潺不息的水声,始终如轻柔絮语,是枕畔最安抚心灵的夜歌。 壶源江,是这一方水土最富生命力的脉搏。而真正将故乡织成一张水网的,却是那些数不清的溪涧沟渠及山塘水库,它们如大地的毛细血管,悄无声息地蜿蜒在山川、村落与田野之间,那潮湿的、混合着水汽与泥土的气息,成为这片土地最温柔的记忆。 其中知名的,有清浅见底的龙门溪,卵石历历可数,游鱼倏忽往来;有幽邃曲折的华湖溪,两岸草木葱茏,只闻泠泠水声,不见泉源何处。更有数处形似山涧、被乡人唤作“坑”的水湾——如龙宫坞坑、戴家坞坑、屠高坞坑……皆为自然生成的水系,其差异主要在水势大小,它们皆发源于大山深处,最终一一汇入壶源江,成为其支流。 此外,为满足农业灌溉与生活用水之需,人工开凿的渠、澳、沟等人造水系,更是不胜枚举。例如隔溪澳、岭脚澳、塘坞澳——其中隔溪澳最为开阔坦荡,被乡人亲切地称为“大澳”,言语间透露出几分倚重与亲昵。而最惊险的,则要数屠高坞大渠与小火钳弯大渠,它们高悬于半山腰,其水源分别来自屠高坞水库与壶源江上游,蜿蜒穿行于山势之间,气势险峻。 村中多山塘水库,除屠高坞、鲍溪水库外,最出名的是村前那口大塘,大家都直接称它为“大塘”。大塘占地约有三四十亩,坐落于全村地势最高的南端,晾网山脚下。就连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也说不清它究竟挖于何年何月。一条朴拙的村前沟自大塘引出,滋养着村前高畈头一季又一季的庄稼。村前沟先是笔直向东流到新屋前,而后折转向北,流经我们第四房的晒谷场前时,一分为二,一股朝着排埠头方向高歌奔去。 另一股则沿着村边逶迤东行,流经我家柴屋门前,穿过十余亩水田与一片广阔的菜畦,悄然来到一棵乌桕树下,随即跌落下约两三米高坎,最终在碇步脚,与第一股水流相汇,一同注入壶源江的怀抱。 村前沟兜兜转转,绵延一里有余,与整个村庄相依相偎。它水流平缓,无声地润泽着两旁的稻田与菜畦,也串联起家家户户的烟火日常。 (二)依水而生 这里的人们,心中没有钟表的刻度,唯有太阳——这古老而恒常的计时,静守光阴。 当东边的晾网山脊初初镀上一抹浅金,整个山村便自薄雾中缓缓苏醒。男人们或扛起犁耙与锄头,或背着稻桶,或挑起沉甸甸的粪担,或腰间别一把柴刀;女人们或担着空谷箩,或手提竹篮,握着镰刀,陆续走向那被晨露濡湿的田野与山麓。新的一天,就在这亘古的韵律里,悄然铺展开来。 老家素有“千亩良田,万亩山”的说法。不过,据八十年代初包产到户时的统计,真正称得上良田的水田其实只有六百多亩,加上其他旱地,勉强超过一千五百亩。全村二百多户、八百多人。我家五口人,分到不足四亩水田,人均七分,另有旱地若干。至于山林,实际面积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五千亩。尽管如此,在这样一个小山村,大自然所赋予的资源,依然算得上丰沛。只要肯勤劳付出,便足以让乡人丰衣足食,安稳度日。 水田主要散布于隔溪畈、华湖畈、车水畈、长田畈、塘坞畈、下畈、高畈头及菜潭坞一带。它们或依偎在壶源江两岸,或静卧于小溪旁、山涧口。在大集体时代,一年之中,水田轮作三季——一季种油菜、小麦或绿肥,再接种两季水稻,田里几乎终年无闲,近乎饱和。 为满足灌溉之需,乡人依照水田分布,因地制宜修筑了大小不一的渠、澳、沟。更巧妙的是,为提高水位、引水入田,他们还在溪流中筑起一种兼具堰坝和桥梁两种功用的碇步:一段段石块相互间隔又错落有序排列于水中,既不阻断潺潺水流,又抬高了上游水位,同时方便乡人跨水过岸。 “双抢”时节,用水量大增。乡人们便从山上砍来细嫩的灌木丛,密密匝匝地填进碇步的石块缝隙之间,再填上砂泥与石子,一道别具一格的堰坝就这样筑成了。上游的水位渐渐升高,水流便稳稳地漫过碇步两头的水渠,一路奔向田间,去滋润那等待灌溉的禾苗。这时候,堰坝下也格外热闹,挤满了被水流带来的小鱼小虾。我常一边瞧着大人们忙碌,一边蹲在岸边伸手去摸那些滑溜溜的小东西。偶尔也会有不知情的大鱼,顺着水流误入水渠,游进稻田里。在劳作的间隙,若有谁眼疾手快地逮住一条,总能引来一阵小小的欢呼与骚动——那欢喜,简单,却格外真实。 在老家,这样简易的堰坝,大大小小不知有多少。单是壶源江上,规模稍大的就有四座——塘坞堰、隔溪堰、华湖堰、三角堰。正因这些远高出寻常河床的堰坝横卧江上,上游的水域便被托举成一个个深潭,如大角潭、岭脚潭、飞潭、后角潭、华湖潭,皆是如此。这些潭水,既深且广,又得丰茂水草的滋养,自然成了大鱼安居的乐园。于是,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天地间一派从容自在。 有的水田离壶源江或小溪较远,或因地势较高,便依着山形地势,修筑起山塘水库。顾名思义,这些水利设施多建于半山腰或山脚处,蓄水成塘,润泽一方。不仅水田仰赖其灌溉,旱地也需适时补水。我们村的山林集聚区,如戴家坞、屠高坞、龙宫坞、西山等地,都分布着这样的山塘水库。山脚下延展着大片的低丘缓坡,正是旱地集中之处,坡度大的种茶叶、黄花菜,坡度小的常种番薯、玉米、黄豆,偶见小麦。而山林之间,除了四季可采的各类竹笋,过去也曾劈山烧荒,播种玉米,与自然共生,也向山讨生活。 因此,山林与旱地,不仅是故乡另一个无言的粮仓,更是天然的水源与蓄水池。每逢大雨滂沱,千沟万壑便争相奔流,不过顷刻之间,便注满山塘水库,继而丰盈了壶源江与沿途的山涧、小溪。山间的树木,可作桥梁,可扎木排;毛竹能制竹排,能做鱼叉的长柄,也能编织成捕鱼的鱼帘子与鱼篓。更有那遍野生长的箬叶、“坚漆藤”与丛丛小竹,皆是宝贵的加工原料,借壶源江的清波,一程程运往山外的世界。总而言之,故乡人的生产与生活,始终与这山、这水,紧紧相依,脉脉共生。 春日的田畴,如散落山坳的碎镜,一片片拼缀在林间的褶皱里;农人挽起裤脚,将一粒粒种子点入粼粼水光。夏日最是酣畅,抢收抢种,人声与稻浪一同翻滚;晒谷场上,金黄的穗粒在烈日下铺开,汗水与骄阳交织成最炽烈的诗行。待到秋风起时,山野便悄然换了衣装;稻谷垂首,瓜果盈枝,空气里浮动着作物成熟的清芬——所有弯腰的辛劳、滴落的汗,终于在收获的季节,化作眼角与唇边舒展的笑意。而后,当大地渐渐沉入安眠,农闲时节便轻轻到来。 这时,除了上山斫“坚漆藤”、小竹,摘箬叶……捕鱼便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不必刻意安排,或是在某个午后暖阳正好的日子,或是在月明星稀、清风拂面的夜晚,男人们拎着渔网,驾一副竹排,悠悠荡向江中溪口。他们并非专业的渔夫,动作里却带着农人特有的沉稳与耐心,不急不缓,像对待庄稼一样对待这一片水域。一网撒开,圆熟的弧线划破静谧的水面;收网时,那几尾银亮亮的跳跃,是平淡日子里最生动的奖赏。夜晚,一碗热腾腾的鲜鱼汤上了桌,成了味觉的中心。碗筷轻碰,家人絮语,那些细碎的声音交织成一日里最安宁的终曲。 壶源江中,鱼族繁盛。常见的有石斑鱼、鲫鱼以及迅捷的白条、劲健的军鱼、闪银的鳑鲏(四方鱼),还有藏身石缝的沙鳢(土步鱼,乡人唤作木陀鱼)、黄颡鱼(也称黄辣丁)、悠然自得的鲤鱼、沉潜的鲶鱼、斑纹清丽的鳜鱼、蜿蜒的鳗鱼、乌黑矫健的黑鱼(乌鳢)、红车公(桃花鱼、红翅子)等。此外,更有诸多叫不出名字的鱼,在水下自成世界。 至于散布山野的小溪、山涧与小沟,亦不乏鱼踪。而人工开凿的池塘中,则多养殖鲤鱼、草鱼、鲢鳙,并常见泥鳅与黄鳝出没。其中一般不放养黑鱼(乌鳢),因其性凶,好食他鱼,恐扰鱼群安宁。 捕鱼之法,远不止撒网一途。工具各异,方法亦多,往往因时令而变。譬如春夏之交,常在水渠缺口处设下一张鱼帘子,静待游鱼入瓮。待得夏日水浅,便更适合挥网而渔。若逢洪水漫涨,则用两根毛竹夹紧一只大网兜,于湍流中截捞。此外还有鱼笼——口窄腹宽,只进不出;鱼耙——长柄尽头缀一畚斗似的家伙;以及吊网,各具其用。秋风起时,持一用竹片制成长柄的铁榔头——其柄长逾一米,柔韧富有弹性——击石敲鱼,声声清冽。寒冬清晨,撑竹排破晓雾,执鱼叉凝神静气,瞅准时机倏然刺下。而垂钓之趣,四时皆宜,不在话下。若遇池塘抽水见底,偶见人持网兜捞取,然大多时候,渔人皆徒手上阵,赤手探水,与鱼相搏,别有一番野趣与酣畅。 还有一种专用于捕捉泥鳅的渔具:一手提着畚斗样的鱼篓,放置水底,另一手则握着装有滚轮的竹框,沿着水底缓缓推进,将泥鳅巧妙地驱入篓中,再轻轻一提,便把那满载的鱼篓拎出水面。 然而,总有人为一己之私,铤而走险,公然违反禁渔规定,采用药鱼、炸鱼乃至电鱼等破坏性手段。这无疑是对渔业资源的粗暴掠夺,让原本丰饶的水域变得一片寂寥。这种只顾眼前、不计后果的索取,最终受到自然的惩罚,只会让他们付出难以挽回的代价。 (未完待续) |
| 原标题: 别样的渔歌(一) |
| 作者:潘 桦 网络编辑:俞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