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溪之

一天，施肩吾挡不住郑君的一番“大忽悠”，带着好奇与求证，随郑君来到桐庐，专程考察桐庐茶叶专卖市场即“茶叶榷场”。

施肩吾的这次桐庐之行，具体时间不详，据说大约在唐宣宗中期。据此推算，距今至少在一千一百八九十年左右，够遥远的。

郑君是河南荥阳人氏，叫什么名字不得而知，也无更多信息。荥阳离郑州很近，是“郑氏祖地”。郑君无疑是望族子弟。以姓氏取地名一般如“张家”“李家”“戴家山”，都比较小，大一点的顶多如“潘畈”“马源”等，而郑君老家叫“郑州”，如今的省会城市，在商代早期就是都城，那是天花板级别啊。

郑君与施肩吾早就相识，应该是考取功名的读书人吧。这天，施肩吾正在睦州分水家中，老朋友郑君突然到访。闲聊之中，施肩吾得知郑君当下正在桐庐公干，任“判官”一职，不是法院的判官，而是具体负责协调、裁决和调解桐庐茶叶专卖市场内有关税务、贸易等方面纠纷的“裁判官”。

郑判官口才了得，三句不离本行，便说到了他当判官的桐庐茶叶专卖市场，说这个国家茶叶专卖市场怎么的高大上，怎么的生意兴隆，以及桐庐县城如何的繁华热闹，茶叶市场周边有茶肆、酒吧，卖的、吃的、喝的、玩的、住的，应有尽有，简直是一个梦想天堂。

这个茶叶专卖市场位于桐庐县城的什么地方也无从考证，反正施肩吾来到茶市一看，立马被惊艳到了。你看，眼前的大唐桐庐茶叶专卖市场内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生意极为火爆，从我们现代人的角度来说，有丢“淄博烧烤”的味道，也有哈尔滨冰爆出圈的意味，更像是义乌小商品市场。你看，品茶选茶的，讨价还价的，过秤打包的，纠纷争吵的，税管稽查的，叫卖回切的，临工讨薪的，各色人等，进进出出，场面十分火爆。施肩吾怎么也没有想到桐庐还有这么个繁华的“茶市”，心想我堂堂大唐状元也真是孤陋寡闻啊！

茶属中国原产，茶圣陆羽称其为“南方佳木”。饮茶之风，盛唐时期出现了空前的盛况，王公朝士、黎民百姓，无不饮者，且穷日尽夜，遂成风气。

当时的江南“三吴”地区茶风日盛，很多地方出现了大茶商，江南各地的茶叶源源北上。桐庐不仅出好茶，而且由大唐政府出面在桐庐设立“国家茶叶专卖市场”即“榷茶场”，通俗点说是政府规划建设的国家专营的茶叶市场。当时，桐庐县城已经是钱塘江流域最著名的茶叶集散中心。

在施肩吾大约三岁的时候，饮茶风气已经在平民百姓中普遍形成。茶与盐、铁一样为百姓日常所需，因有利可图，大唐政府开始征收茶税，那是唐德宗建中四年即公元783年的事。又过了十年，到了德宗贞元九年，政府颁立《税茶法》。但真正出现国家茶叶专卖制度即“榷茶制”，是在文宗太和九年即公元835年，也是就说，桐庐茶叶专卖市场应该在公元835年以后才出现的。那么，施肩吾考察桐庐茶市场必定是在公元835年之后，假定是在三年之后的838年，那年施肩吾58岁。此时为唐宣宗期，是桐庐茶事最为兴盛的时期。

桐庐茶叶专卖市场地位的确立，与桐庐独有的的地理位置密切相关。钱塘江的中游是富春江，桐庐刚好在富春江的核心地段，“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自古以来以山水秀丽闻名于世。桐庐富春江流域两岸多丘陵峡谷，土壤肥沃，盛产各类优质农产品，自唐以来尤以茶叶著称。

大唐政府在桐庐设立茶叶专卖市场，很快成为江南地区一个重要的茶叶贸易中心，规模空前，吸引了全国各地茶商云集，甚至连当时行走天下的西域胡商也慕名前来采购贸易。可以想象一下，在当时的桐庐东门头、木排头、狮子码头、新弄口等船埠头，商船进出，桅杆林立，船工号子不绝于耳，隔江可闻。茶商们争先恐后发货，搬运者肩挑背扛，上上下下，摩肩接踵，好不热闹。茶馆、饭店生意兴隆，桐庐县城服务业发达。

桐庐地处浙西北水路交通要塞，历来南来北往，是个商贸繁华的活水码头。除了桐庐优越的地理位置，出产好茶、茶文化也是桐庐茶事兴盛的重要因素。陆羽《茶经》不仅记载桐庐富春山产好茶，还引述《桐君采药录》：“西阳、武昌、庐江、昔陵好茗，皆东人作清茗。茗有饽，饮之宜人。”严陵滩有好水，被茶圣命名为“天下第十九泉”。

这里的“东人”指“东山之人”，即桐庐先民。在桐君之前，桐君山称为“东山”。桐君是中医药鼻祖，也是中国知茶懂茶第一人。董利荣在《茶都》（2011年第5期）上撰文指出：“桐君长年结庐于桐庐东山（即今桐君山），采药、制药、研药，记录药理。他对茶叶的煎制饮用与记录传播，是在桐庐完成的。因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说炎帝神农氏是咬嚼品尝茶叶的第一人，那么，黄帝时期隐居桐庐的桐君，则是煎茶饮茶并记录茶叶味效的第一人。桐君堪称茶文化的始祖。”（《桐庐，我国茶文化的发祥地》）

桐庐先民跟随桐君制作清茶，饮茶却病，疫病渐少，神清气爽。桐君是茶叶与水“结缘”的第一人，使原本的“药物茶”慢慢地从药物中分离出来成为“饮料茶”，实现了从药饮到茶饮的华丽转身。

但客观而言，那时的煎茶汤仍然是以药饮功效为主，这个阶段很漫长，一直到汉末。进入唐朝以后，药饮茶才转为真正意义上的茶饮。至盛唐时期，茶饮出圈，成为爆款。但桐君作为茶饮文化的始祖是毋庸置疑的，桐庐是我国茶文化的发祥地也就毫无疑问了。

陆羽《茶经》上说“水为茶之母”。如果没有桐君那一“煎”，茶之饮要到什么时代出现就不好说了。刘禹锡诗曰：“炎帝虽尝未解煎，桐君有录那知味。”茶叶是神农发现的，而茶饮是桐君发明的。

分水桐庐这么近，施肩吾对桐庐的人文应是了然于胸的，只是这郑君判官任职的茶叶专卖市场是个新生事物，出乎他的意料。因此，施肩吾结束桐庐茶市考察之后，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诗，题目是《过桐庐场郑判官》，全诗如下：

荥阳郑君游说余，偶因榷茗来桐庐。

幽奇山水引高步，炜煜风光随使车。

算缗百万日不虚，吏人丛里唯簿书。

眼前横掣断犀剑，心中暗转灵蛇珠。

有时退公兼退食，一尊长在朱轩侧。

胡商大鼻左右趍，赵妾细眉前后直。

醉来引客上红楼，面前一道桐溪流。

登临山色在掌内，指点霞光随杖头。

东郭野人慵栉沐，使将破履升华屋。

数杯酩酊不得归，楼中便盖江云宿。

却被江云湿我衣，赖君借我貂襜归。

施肩吾（780年～861年），字希圣，号东斋。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殿试钦赐为状元。唐睦州分水人，著名诗人、道学家、民间开发澎湖第一人。趣尚烟霞，慕神仙轻举之学，被称为“烟霞客”。分水划归杭州所辖后，施肩吾成为杭州第一名状元。

施肩吾的桐庐茶市诗是一首古风叙事诗，被收入《全唐诗续补遗》一书，全共11联句，记录了他从分水一路行进到桐庐的沿途风光，以及在桐庐茶叶市场的所见所闻、在桐庐县城的亲身感受，非常有镜头感，一联一场景，犹如一部精彩的微电影，从“来桐庐”到“貂襜归”，非常完整，让人过目不忘。

这首诗的大意是这样的：

经不起郑判官的一番游说，专程去桐庐看茶叶专卖市场。一路上山水幽奇，风光炜煜，车行景异，一步一景。因为乘坐的是郑判官的马车，比分水江的船快多了，不久就来到了桐庐县城的茶市。

施肩吾只见那些税务员都在翻阅账簿，核验钱款，或收钱记账，忙得不可开交。看来郑判官所说的茶市一天的交易额在“百万缗”左右是可能的。此间插播一个文史小知识，“缗”为古代穿铜钱用的绳子，一缗钱是一千文钱，也叫一贯钱，后引申为钱币单位。不同朝代的不同时期，它的币值是不一样的。营销在“百万缗”的企业，放在当下也绝对是纳税大户的存在，而且当时的茶市还是“国企”。这可以印证当时桐庐茶叶市场的交易规模和桐庐县城的繁荣。

茶市税务员严格按照国家《茶税法》规定收税，就像手里拿着一把断犀宝剑，铁面无私，执法如山，杜绝商家以次充好、短斤缺两；而他们自己则不营私舞弊，操守廉洁，节俭奉公，退食自公，谢绝吃请，忙的时候经常在红漆门边或旮旯处吃口快餐盒饭了事；这些税务员事业心极强，个个都是“精灵鬼”。他们对茶市的经营状况时刻关注，心明眼亮，了如指掌。因此，茶市经营得欣欣向荣，红红火火。

当然，还有那些大鼻子的西域胡商，选茶砍价，过秤打包，左突右趋，一个字：忙。不过他们身边从来不缺“赵妾细眉”的陪伴，前前后后，娇娥美女，直相呼拥。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桐庐县城的服贸繁华。

考察基本接近尾声，时间也来到了傍晚时分。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天，脚酸了，人累了，肚子也饿了。郑判官带施肩吾在一家桐庐味道特色小馆吃夜饭，兴致蛮高，还咪了点小酒，因实在不胜酒力，没喝两盅就觉得晕乎乎了。吃过晚饭之后，郑君便领着施肩吾沿天目溪散步，这边茶肆酒楼林立，是当时桐庐县城最热闹的街区，想必茶市应该在这附近不远。

不多时，他们来到了东门头的红楼宾馆，果然是朱门高阁，富丽堂皇，十分气派。此地，分水江和富春江两江交汇，山水旖旎，气象万千。施肩吾站在红楼沿江的窗台边，欣赏着面前静静流淌的江水，桐君山如县城的守护神，卓立在分水江对岸。放眼远望，富春江南岸沃野村舍，远山近水，尽收眼底，晚霞映照，景色迷人。他第一次觉得眼前的风景是那么的亲近，几乎伸手可及。此时的施肩吾萌生出一种既潇洒浪漫又踟蹰感慨的情愫来，感叹光阴似箭，“霞光杖头”。

虽然红楼高档，风景绝佳；虽然酒后登临，指点霞光，但毕竟因为上午出门时走得匆忙。施肩吾自喻是“东郭野人”，慵懒着栉风沐雨，不修边幅，穿了一双旧鞋，竟然也走进了红楼，惭愧啊惭愧。既然来都来了，又不会见什么大人物，也就无需计较这么多了，施状元自我安慰着。

他们在露台上的休闲吧坐下，品茗聊天。施肩吾是著名的道学家，著有《养生辨疑诀》等专著，养生之道是他的强项。今天不是高兴嘛，于是乎，品茗聊天之间，郑君又让服务生端来了酒，两人又喝将起来。他们谈得投机，直叙胸臆；酒逢知己，喝得痛快。施肩吾重来不喝“夜老酒”的，今天考察桐庐茶叶专卖市场，大开眼界，甚感高兴；郑判官对施状元则是崇拜有加，今天能请他出来走走看看，为自己站台，真是太好了，感到莫大的成就感。结果，他们俩推杯换盏，一来二去，施肩吾本来不胜酒力，此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郑判官就安排他在红楼过夜。

宿在桐庐，醉里梦香。睡意朦胧中，施肩吾只见水面上烟霞缥缈，就像在江面盖起了一间取名为“江云”的民宿。在此处住宿，神仙般的感觉，好不惬意。

一觉醒来，已是日高丈五。施肩吾觉得浑身湿漉漉的，衣服也潮湿了，这怎么办？正在犯难，郑君便脱下自己的貂皮上衣，给施肩吾披上。

施肩吾就这样结束了桐庐茶叶专卖市场的考察，踏上了回分水老家的路程。回到家里，施肩吾写下了这首描写桐庐茶市的诗，成为大唐桐庐国家茶叶专卖市场的重要诗证，也为研究桐庐茶历史、茶贸易、茶文化留下了珍贵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