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北麓，放鹤亭边，飞檐翘角的小楼“林社”，安静地对着一汪西湖水。

“林公，北京陆琳、青岛陆玮，我们晚辈，看您来了。”1月4日下午，两位从北方远道而来的中年男子，朝着林社旁的林启纪念雕像，毕恭毕敬三鞠躬。

端坐在石凳上的青铜雕像“林启”，身穿晚清长袍，手抚石桌，面露微笑，目光慈祥。

话音刚落，西湖水中两只正在涉水觅食的白鹭，忽然扑扇着翅膀，越过放鹤亭，径直飞上天空。

湖山见证，仿佛它们听懂了这一刻。

这两人是谁？为何千里迢迢赶来杭州，特地来见早已于121年前去世的杭州知府林启呢？

他们和孤山放鹤亭边的林启

有什么关系？

陆琳、陆玮是堂兄弟，虽是北方人，但祖籍杭州。在他俩的爷爷陆季馨之前，家族世代生活在杭州。陆季馨在杭州西湖边的陆家大宅长大，15岁北上进京求学，其祖父是曾任清末巡抚、漕运总督的浙江仁和（今杭州）人陆元鼎，家境殷实。再往上追溯，他们这一支属越州山阴（今绍兴）陆氏后人，恰好是南宋大诗人陆游的第29代孙。

想来在晚清的杭州名人圈，仅相差一岁的陆元鼎和林启，应当是认识的。1900年，62岁的林启病逝，安葬于杭州孤山放鹤亭。后来担任浙江省学务议长、主持浙江学务的陆元鼎，为林启写下题诗：“教育及蚕桑，三载贤劳襄太守；追随有梅鹤，一龛香火共孤山。”

陆家后人为这诗句而来？显然不是。

陆琳和陆玮，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便是他们的奶奶邵秋纫，是杭州藏书家、书法家、教育家邵章的长女。

邵章何许人也？林启非常器重的高足弟子，两人既是师徒，又是知己。林启治杭四年，最大的政绩在于兴办教育，开创了杭州近代教育的先河，他是浙江大学前身“求是书院”、浙江理工大学前身“杭州蚕学馆”以及杭州高级中学前身“养正书塾”的创始人。

因为能力突出，邵章在这些新式学堂建立之初，都得以重用。比如，邵章辅佐林启创办蚕学馆后，担任馆正（即馆长）；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林启在大方伯原圆通寺原址建立养正书塾，两年后，书塾改名杭州府中学堂，邵章担任监理（即校长）。正是这所杭州府中学堂，走出了诗人徐志摩、文学家郁达夫。

百年之后，我们今天再次提及邵章，可能更多的是谈论那段开创藏书楼、传承文脉的历史。故事还得从1月4日上午浙江图书馆的一场“邵章先生遗物捐赠仪式暨邵章先生生平学术座谈会”说起。

两件清末长袍、两只牛皮衣箱

“先生归来”

1月4日周一馆休，浙图的阅览室是关闭的，但仍有好学的年轻人在图书馆走廊桌椅前伏案书写、读书。

沙沙的翻书声中，他们不知道，有一位“先生”悄悄“归来”了。他便是邵章，浙江图书馆长达121年的历史上，首任馆长。

藏青色祥云万字缎面、黑卷毛羊羔皮内里大襟长袍，浅褐色缎面白银狐皮内里大襟长袍，外加两只清末制大牛皮衣箱……身为邵章曾外孙，陆琳、陆玮此行前来，为的就是把邵章的遗物捐赠给浙江图书馆。

2020年是浙江图书馆120年馆庆，我们梳理过浙图漫长的历史。

杭州城东菜市桥旁有座庵堂叫“沈庵”。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时年25岁的邵章应林启之邀，在沈庵内建了一座东城讲舍，并担任舍长。林启去世那年的冬天，邵章又联合红顶商人胡雪岩的侄孙胡藻青，在东城讲舍创建了一间藏书楼，名为“杭州藏书楼”。这是中国第一座面向公众开放的藏书楼，吹响了传统藏书楼向公共图书馆羽化成蝶的号角。邵章任监理，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馆长。

1903年，邵章等人又将杭州藏书楼扩充改建为浙江藏书楼，迁至杭州大方伯巷（今杭州解放路）。浙江的公共图书馆事业由此兴起。这间杭州最古老的图书馆，也是中国最早建立的省级公共图书馆之一。

“睹物思人！这些衣物、皮箱，对普通人来说，是文物；但对我们浙图人来说，是首任馆长的遗物，弥足珍贵。今天，看着先生的长袍，宛如其魂归来。”浙江图书馆馆长褚树青透露，这还是浙图历史上第一次收到衣物类捐赠。

创办杭州历史上

第一所国人创办的女子学校

应蔡元培之邀北上当校长

“邵章不仅是图书馆的开拓者，也是当之无愧浙江近代教育的奠基人之一。”

浙江图书馆原数字资源部主任赵达雄说。

作为近代教育先驱林启的忘年之交、得意门生及得力助手，邵章继承恩师遗志，于1904年在积善坊创办起杭州历史上第一所由国人创办的女子学校。这所女子学校的出现，比清政府颁布的《女子师范学堂章程》和《女子小学堂章程》早三年。

1906年，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今杭州师范大学）在杭州创办，浙江提学使委派邵章担任首任监督。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是浙江新文化运动中心，中国建立最早的六大著名高等师范学校之一。

1912年，民国元年，北京的教育总长蔡元培邀请邵章北上赴京，担任北京法政专门学校校长的职务。从此，邵章举家迁往北京，那年他40岁。

邵章中年在北京。

当时，陆琳青梅竹马的祖父母，陆季馨和邵秋纫，年仅15岁，刚刚在杭州城内订了婚。大概年轻的陆季馨，想去更广阔的天地求学实现梦想吧，他决定跟随丈人邵章、未婚妻邵秋纫去北京，放弃了杭州丰厚的房产，留给了三位姐姐，只从家里挑了些字画赴京。陆季馨后来从北京政法大学毕业后，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古物馆工作。

三世守藏

捐回故乡杭州，物得其所

“长袍是曾外祖抵达北京后做的，估计年份最晚不会超过1914年，看得出，当时用了最好的料子，特地找北京城内最好的裁缝做的。”陆琳说，“衣物从奶奶手上，传给我父亲，父亲去世后，又到了我手上。我们三代人始终尽自己全力看守着曾外祖的遗物。尤其是我父亲，特地为两只皮箱打制了一个高高的木架子，顶到屋顶，这样，雨季就能起到隔潮的作用。”

长袍外仔细地裹着几层用于保护的布包，开箱后，满屋都散发着樟脑和樟木混合的清香。浙江图书馆古籍部主任陈谊仔细端详长袍和衣箱：“隔了半个多世纪，这些衣服看上去还跟新的一样，实属不易。两只牛皮箱用的是清末樟木底板，外加牛皮革罩，最后又上了一遍大漆保护，做工是极为精细的。这几件宝贝都见证了一个文化大家族在历史长河中的传承。”

按中国传统习俗，一般亲人去世，衣物会随葬，为什么陆琳家族会守护曾外祖邵章的几件长袍呢？陆琳给我们讲了他奶奶邵秋纫继承她父亲邵章遗产的故事：“曾外祖是1953年去世的，生前一共有三个子女，我奶奶是长女，底下还有两个弟弟。曾外祖在北京有几处房产，但我奶奶和当年放弃房产离开杭州的爷爷一样，她提出，自己是长女，就不用继承这些家产了，留给两位弟弟，只要让她去父亲屋里挑几件喜欢的东西，留作纪念。于是，就有了这几件长袍和衣箱，都是曾外祖的近身之物。对我奶奶来说，就是个念想吧。”

守藏三世，为何今天要捐回家乡杭州呢？陆琳用了四个字“物得其所”解释：“我是在网上得知浙图120周年的历史，以及和我曾外祖的故事。我想，我奶奶还活着的话，她肯定也希望自己父亲的遗物可以回到他曾经为之奋斗、朝思暮想的地方吧。”

1月5日、6日，陆琳、陆玮兄弟在杭州走走停停，不断寻觅曾外祖曾经留下的足迹。在菜市桥畔徘徊数回，昔日的东城讲舍、杭州藏书楼早已不复踪影，无处可觅。

不知道，百年前的邵章，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亲手创建的小小书楼会成为今天的庞然大物“浙江图书馆”吗？我们猜，穿越时空“归来”的先生，看到自己的理想在新一代浙图人手中得到了实现，他定会喜极而泣的吧。（感谢浙江图书馆原数字资源部主任赵达雄、浙江图书馆古籍部主任陈谊对本文的贡献）

（原标题《两男子将两件清末长袍、两只牛皮衣箱，捐回故乡杭州！浙江图书馆首任馆长“先生归来”》。编辑黄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