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茶 |
http://www.tlnews.com.cn/2023年04月14日 08:34:52 |
■ 邵媛媛 北宋文豪范仲淹在睦州(桐庐郡)期间,著有《潇洒桐庐郡十绝》之一:“潇洒桐庐郡,春山半是茶。新雷还好事,惊起雨前芽。”可见桐庐茶乡之名由来已久。 这个坐落在富春江畔的八山半水分半田的山区县,到处山连山,峰对峰,我想,这八山中有半山便是茶山吧。我出生在江南的一个名叫旺家弄的小山村,从儿时起茶便是我们村的重要经济来源之一。 那时村周围全是高低起伏的小山丘:小满山、塘中山、布谷岭、后山、藤岭上……厚厚的黄泥层上长着漫山遍野的茶树,站在村头,那片连绵不绝的茶山一眼望不到边,一行又一行排列着,如一条条绿色的超级大毛毛虫匍匐在山上,一条弯弯曲曲又坑坑洼洼的小公路将茶山划分为两片,但仍掩盖不住这片茶山的坦阔,往东到对面的梅山村及我村横路,北面接壤斜对面的布谷岭村,西接到下畈及下叶村,方圆几里都是茶山,旺家弄村就像三面都被茶叶地包裹着的襁褓婴儿。 走进茶山,全是半人高的茶树,一片又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茶园。色泽墨绿的是老树,碧得深绿的是半老茶树,绿得发亮带点淡黄的个子矮一截的是新茶树。下雨时,那一山的翠绿,在水雾中沉寂,在微风中轻轻荡漾,在雨露中悄悄孕育。枝叶在雨点的锤击下轻轻摇曳,享受贵如油般春雨的滋润,每一声抽芽的期待都在枝丫间叫响,每一朵新芽的叶掌都在空气中舒展身心。一场雨过后,碧得越发油光发亮,又绿得格外清新。树枝顶端及叶茎交接处那新绿,如谷子般刚苞出来的,或者亭亭玉立的一叶护着芽儿,是鲜叶、嫩芽儿,有的还带着绒毛,如刚出生的婴儿般的稚嫩。 明前茶最喜人,不光讨茶农的喜,更合了我们这群小毛孩的心意。放学和周末,我们成群结队地去山上采摘,每次至少能有一两块钱的纯收益,最贵的棒冰是5毛一根,能有两块零花钱的小屁孩很富裕了,卖完茶叶我们满脸写着“小爷我今天有钱了”的底气。同村茶农叔伯们总是很欢迎我们姐妹去卖,夸我俩的茶叶摘得好,还当样品示范给其他小朋友,八钱会给我们姐妹上账成了一两。如此一来,20元一斤的茶叶,人家给的是整整齐齐的2块大洋。而父亲则往往只给1块6毛,而且多数时候是空头支票。现在想来,其实茶叶质量是一回事,但也应该有为人处世都不错的父亲薄面的因素在。 炒茶季,所有茶农不是收茶叶,就是炒茶叶,炒完还要赶早去集市卖,卖完再去收活茶,再炒,如此循环。父亲在世的时候,家里全靠父亲春季炒茶叶,秋季卖稻谷,闲暇时做点小工供我们姐妹俩读书和补贴家用。记得每一个炒茶季,他整日整夜不眠不休地炒啊炒,每次放学回家老远就能闻到茶香,晚上是茶香伴着我入睡的,早上醒来迎接我的也是那一缕熟悉的茶香,自他走后,这缕令人神清气爽的茶香再也闻不到了。 有一回,父亲到桐庐集市卖完茶叶,在桐庐新华书店给我买回了一支自动铅笔和一本书。我成了小学里第一个拥有自动铅笔的孩子,以前铅笔都是削的,同学们都没看到过自动的,无不惊讶好奇来围观,我满满的自豪,觉得自己成了同时代的“时尚先进分子”。至于那本书,我没珍藏好已经遗失,我只记得是绿色的封面,是我的第一本课外书。我该是同龄人中为数不多的在那么小的时候就有课外书的孩子了,父亲将“读书”的概念传递非常清晰又全面。至今想来,我爱阅读和写作的习惯真该感谢父亲的启蒙,让我能通过阅读跳出柴米油盐的琐碎来消遣时光享受光阴,提笔写作来记录生活中所有的小美好。 五一后手工茶停工,茶叶加工厂才开始热火朝天地开工做大叶茶。村里有一个茶叶加工厂,是产茶量大的章春伯伯家的,那时他承包好几亩的茶园,将近半个小满山,加工厂出来的茶叶成品色泽虽绿却全是卷的,而父亲手里出来的却是针形的,小时候我总觉得加工厂的是懒人活,父亲才叫精活。曾经也看到不会炒茶的邻居大伯将摊瘪的茶叶一顿揉搓,然后放在太阳下晒或者灶上烘,最终形成了卷的茶叶成品,但是颜色很暗淡有点发黑,闻着几乎没有茶香,扭绑在一起,而父亲炒出来的茶叶根根分明,色绿形美,茶香扑鼻,因此,我对父亲又多了一份敬畏。 新鲜茶叶摊萎后,第一次下锅杀青要高温,炒茶的茶农因此经常烫伤,满手水泡,挑破结痂而后又不断地长出新的水泡,最后形成老茧,如此循环,因此茶农们个个练就铁砂掌,父亲也不例外。杀青要高温,第二次下锅的辉锅过程,却不需要高温,如此,火候高低难控制,没炒几年就方便快捷的电锅就流行起来了,即插即热,还可移动,村里多数人家纷纷换上电锅,但是父亲没有,他总觉得虽然电锅炒的茶形态虽和烧柴火炒的茶一样,但是口感却欠缺了点什么,说不上来,只是照样砍柴,劈柴,靠墙堆成一条长廊,用传统的火烧柴大灶里炒茶。我猜,大概是木头的火有烈性,与电锅产生的热不同,它的这种烈性能穿透锅底,跑到锅面与茶直接发生化学反应,能更有效破坏钝化鲜叶中氧化酶活性,抑制茶多酚等的酶氧化,这种烈性能更有效地将茶叶中的涩味和青味去除,所以成品口感更鲜爽甘醇。 童年春季一半的时光,是在茶叶地里度过的,特别是清明前后。在清风和煦阳里,我们借着采茶叶的名义,穿越整个茶山,寻蕨菜,拔小笋,折几支映山红,摘几把覆盆子,茶篮子里的收获总是五花八门,春天的时光也过得特别快,母亲盼我们带回满满一篮子茶叶的期待也总是无一例外地落空。到了晚上,我和妹妹坐在灶头添火,闻着茶香,听父亲讲故事,听妈妈唱戏曲——树上的鸟儿成双对,那真是最最快乐的时光。 后来家乡发展经济,茶山上建设了窑厂,山上的黄泥就那么慢慢的被开挖制作成了砖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茶叶树随之慢慢消失,茶山像被蚕食的桑叶一般,一点一滴地消失在我的视线;再后来,新建的大马路来了,成立了经济开发区,引进很多企业落地代替了茶山;又后来,村里成片的明清古建筑经历了两次铁路修建的拆迁,整个村落七零八落,成片的茶山和青砖黛瓦的老房子慢慢消失了。故乡明明还在,却又不似从前了。 去年清明小长假,随爱人回老家祭祖,路过大源溪去山上,一入山才觉春深似海,满眼绿色跌进眼眸的同时,惊奇地发现满山的野茶树。这般山野之清顿时吸引本就喜山乐水的我,这下可好,忙得不亦乐乎,二话不说立马开采,茶叶装满衣服裤子的前前后后六口袋,哪里还装得下,又跑下山去拿了袋子,上山继续摘,摘完到家一称摘了大概有两斤茶叶。活茶清香四溢,母亲皱着眉头问我打算咋么办?我觉得丢了真可惜,便自己动手炒了起来。照着小时候父亲那般,晾摊,杀青,辉锅……小时候的香味又回来了,飘得满屋都是。 完工后,我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烧了一壶开水,打开手机音乐,泡了一杯品了起来。茶叶,在水的浸润下舒缓的展开,如绿衣舞者般在音乐中渐入佳境,牵动着我的视觉神经;杯中的清汤散发出幽香,淡淡地入侵我的嗅觉,一切都是那样的沁人心脾。我享受这片刻的“山光拥翠落杯中”的清宁,看着手中的茶,我想啊,春来了就要走的,我留不住她,所以,机缘巧合之下,我从山上摘了几片她拂过的嫩嫩的绿芽青叶回家,在烈火中淬炼成茗,安排一场它与沸水相遇的奇迹,如此,每当我捧起手里这杯清茶时,我便又回到了春天,我便拥有了一整年的春季。 看着绿色的芽儿起舞,沉浮,恍如人生。这世间,但凡能追回的都不算真正的失去,遗憾的是,有些东西你想挽留时根本无从下手。那片茶园,没有机会说再见就消失在了我的童年;那个春天,还没来得及真正绽放,就隐没在了夏天;那片乡土,不曾想说再见,便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故乡。莫说茶园,莫说春天,莫说故乡,此生又何尝不是?人生忽如寄,莫辜负茶汤及好天气。 |
原标题: 故乡的茶 |
作者: 网络编辑:杨露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