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忠

一

知道桐庐有个叫至德乡候浦（今瑶琳镇后浦村）的地方，是因为袁枢。

壬寅虎年暮秋，雅集同道一行赴瑶琳镇后浦古村探访。据“民国”三十二年《桐江袁氏宗谱》记载，远祖袁枢之孙袁窥云由河南侯川徙居桐庐至德乡侯浦，为桐庐袁氏一世祖。袁枢任职严州，数次览胜桐庐。

南宋时袁氏与桐庐很有渊源。祖籍河南候川实际出生于福建建安的袁枢（1131年—1205年），孝宗隆兴元年试礼部辞赋第一，授温州判官，兴化军教授。乾道七年，除太学录，外补严州教授。宋室南渡后他曾寓居桐庐郡，留下三首赞美桐庐的诗，分别是《登梅岩百丈》《咏梅竹》《咏此君轩》。三首诗用典颇多，有点晦涩难懂，但字里行间流露出他对桐庐的喜爱，也让我们得知南宋淳熙年间原有一支袁姓子孙徙居桐庐。

后浦原名侯浦，近代谐音称今名。村里人大多姓袁，他们是南宋袁枢之后。据1983年版《浙江省桐庐县地名志》介绍，后浦村袁姓先祖曾任兵部尚书需考证，后浦村袁氏祖祠大厅门口曾有一副“宋室尚书第，明朝翰苑家”金字门联符合袁枢的官场履历，袁枢淳熙十四年（1187年），升任吏部员外郎，大理少卿。

袁姓徙居桐庐大抵与袁枢任职桐庐郡有直接关联，之后由侯浦迁居分布于分水、富阳新登、胥口以及钱塘(今杭州)的袁氏都是袁枢的后裔，如钱塘袁浦袁氏始迁祖袁子名，生于元至正十二年（1352年），故于明洪熙元年（1425年），原籍都是桐庐侯浦。清朝著名诗人袁枚就自称是袁枢的后人，这在《东安袁氏宗谱》《钱塘袁氏族谱》都得到了佐证。

宋朝是中华文明较成熟的阶段。仅宋仁宗时代，就出现了许多至今还闻名遐迩的人物，如：范仲淹、包拯、韩琦、富弼、文彦博、赵抃、王安石、司马光、吕公著……明代李贽曾说，仁宗一朝，“钜公辈出，尤千载一时也”。

《宋史》体量庞大，所记人物浩繁，对于一个位居“从四品”的国子祭酒，记载自然不会很多，但也可见袁枢这位史学巨擘非等闲之辈。

《宋史·袁枢传》曰：袁枢，字机仲，号叔向，福建建安人。幼力学，尝以《修身为弓赋》试国子监，周必大、刘珙皆期以远器。试礼部，辞赋第一人，教授兴化军。周必大、刘珙均为当朝宰辅。

袁枢后来担任的最高职务为“国子祭酒”，属从四品。祭酒原意指古代飨宴时酹酒祭神的长者，后泛称年长或位尊者。汉代有博士祭酒为博士之首。西晋改设国子祭酒，隋唐以后称国子监祭酒为国子监的主管官，国子监是中国古代国立最高学府和官府名，传授儒家思想，其中最重要的礼仪就是祭祀，所以国子监的主管被命名为祭酒。清末始废。

二

孝宗乾道六年（1170年），袁枢从礼部侍官调任严州教授。教授是闲职，袁枢在闲暇之余，常到桐庐的严子陵钓台游历。

在纷至沓来的文人笔下，富春江仿佛是一幅山水长卷，在浅吟低咏中徐徐打开，慢慢呈现它的清丽和明媚。

袁枢徜徉桐庐山水间，时常感慨人生如江面枝柯，浮浮复沉沉。遥想严子陵当年，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归隐富春山，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他想起自己32岁中进士，满怀报国忠君之志，却因奏劾张说外迁，仕途很是不顺。

桐庐芦茨方干故里的静谧时光，让袁枢想起在临安太学的日子。他在诗中写道：

“种竹栽花处士家，为传清白绝纷华。

碧纱香暗琼瑶缀，素幌阴多翡翠遮。

展卷月边心独喜，赋诗雪里兴偏赊，

几经射策龙墀上，气节凌霄不自夸。”

这首在芦茨写的《咏梅竹》，让人咀嚼曾经流失的光阴，回味无穷。文人厚重的一页，岂可被时光和流水轻易覆盖？只添了桐庐芦茨隆重的笔触，阅读时增加心香一瓣。

在临安太学求学的9年里，袁枢不仅阅读了《史记》《汉书》等书籍，而且不止一遍地通读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对其中内容了然于胸。25年过去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和《资治通鉴》之间有着莫名的缘分，这种缘分随着时光的流逝愈来愈紧。在他看来，《资治通鉴》可以与汉代司马迁《史记》相提并论，只是由于所采史事过于翔实细致，显得过于浩繁。

长怀“爱君忧国之心，愤世疾邪之志”的袁枢，在任礼部试官时，曾向宋孝宗提出著名的“治国三论”：一论开言路以养忠孝之气，二论规恢复当图万全，三论士大夫多虚诞、幸荣利。只是他的这些奏议，宋孝宗并没有特别在意。

这次，袁枢花大量心血写了一个奏章。这个奏章，主要针对当时朝政所面临的内忧外困问题。这个奏章采用孔子删订《春秋》的笔法，寓褒贬于史事，阐大义于微言。他想将这个奏章写成一本史书，或者说是用史书代替直谏。

如鲸向海，似鹿投林。袁枢似乎找到了一条通向自己内心的栈道。宋乾道九年（1173年），刚到桐庐郡不久的袁枢，便开始编写《通鉴纪事本末》。经过一年多的埋头苦作，几易其稿，洋洋洒洒200万字的《通鉴纪事本末》终于完成。这本书另辟蹊径，抛开《春秋》的编年体、《史记》的纪传体、《国语》的国别体的体例，以事件为中心记录历史，创建了纪事本的体例。根据《资治通鉴》记载的重要史实，以事件为中心，共编集239个事目，始于《三家分晋》，终于《世宗征淮南》，记述1362年的史事，共42卷。数千年事迹，经纬明晰，一览了然。

可以说，这是袁枢在桐庐郡最酣畅淋漓的日子。他的著作，如天外初雪，新奇地落进世人的视野。

三

陆游到严州任知州，是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年）；而袁枢到严州任教授，大约是孝宗乾道七年（1171年），比陆游早了十五年。陆游到任后，对袁枢所作《通鉴记事本末》对中国史学的巨大贡献给予了高度评述。

淳熙十五年（1188年），杨万里从京官任上外迁知漳州，途中特意来严州看望老友陆游和袁枢。陆放翁在桐庐钓台客星亭设宴欢迎老友，走下官船的杨万里一眼就认出陪同在侧的袁枢。袁枢在太学读书时，就与他交好。杨万里在严州住了几日，通读全书之后，欣然作序，认为“有国者不可无此书，学者不可无此书”，是“入通鉴之户”。

吕祖谦也为《通鉴纪事本末》作序跋。宋隆兴元年（1163年），袁枢登进士时，同榜者就有袁说友、赵雄、吕祖谦等。吕祖谦认为“通鉴之行百年矣，然综理经纬，勘或知之。习其读而不知其纲，则所同病也。今袁子缀其体大者，区别终始，司马公之微旨，自是可考。躬其难而遗学者以易，意亦笃矣”。

惊涛一片雪山来。好友朱熹闻之也欣然为《通鉴纪事本末》作跋。袁枢和朱熹，由于地缘、人缘和文缘的关系，两人相近相亲，交情甚笃。在政治上，他们都力主抗金，反对南宋政权的苟且偷安。地缘上，两人自小便相识。同龄、同地、同时代的经历，使他们的交往前后延续了30余年之久。

袁枢编《通鉴纪事本末》成书之时，朱熹所编《资治通鉴纲目》初稿已成。该书也以司马光《资治通鉴》为主要蓝本，“别为义例，增损隐括”而作。但朱熹对袁枢之作还是情不自禁“抚卷太息”，不仅仅是为袁枢此书，更是感慨袁枢以史为谏的正直精神。

若干年后，朱熹与袁枢武夷唱和，写下《读通鉴纪事本末用武夷唱和元韵寄机仲》一诗：

先生谏疏莫与传，忠愤激烈号旻天。

却怜广文官舍冷，只与文字相周旋。

上书乞得聊自屏，清坐日对铜炉烟。

功名驰骛往莫悔，铅椠职业今当专。

要将报答陛下圣，矫首北阙还潸然。

属词比事有深意，凭愚护短惊群仙。

空言未秉太史笔，自幸已执留台鞭。

诗中对袁枢以及《通鉴纪事本末》更是作出前所未有的高度评价，体现了一个儒者博大的胸怀。

四

人生幽微，处处风景。在严州的袁枢，一直追求着他的学问精进，留下了宏大的手笔，很快也迎来了他人生中的又一转机。

因了龚茂良的推荐，宋孝宗下旨将《通鉴纪事本末》分送给东宫太子和守疆诸大帅。后皇帝一纸诏书向袁枢重新开启了希望之门。袁枢告别严州，前往临安就任大宗正簿。

国家图书馆所藏的宋严陵本《通鉴纪事本末》是该本的第一个刻本，卷前有抄补宋章大醇所写的序文一篇，序文也颇具史料价值，文曰：“袁公惠后之意深矣，学者能因《本末》而详之于《通鉴》，因《通鉴》而博极于群书，庶无负袁公类聚之旨。……是书刊于淳熙乙未，修于端平甲午，重修于淳祐丙午。”乙未，乃淳熙二年（1175年）。这一年，《通鉴纪事本末》初刻于严陵郡庠。严陵即严州，今浙江桐庐，境内有严陵山，又称富春山，山有两台，相传汉严子陵曾垂钓于此。章序后有“待省进士、州学直学兼钓台书院讲书胡自得掌工”；“承直郎差充严州州学教授章士元董局”任事者衔名，表明此书之刻是由这两个人具体操办的。此为《通鉴纪事本末》第一个刻本。此本框高19.2厘米，宽15.4厘米。每半13行，行24至30字不等，白口，左右双边。国家图书馆藏有全帙。

这部书从孝宗淳熙二年（1175年）到理宗宝祐五年（1257年）的82年间，在严州就翻印了四次。而袁枢自己，也宦途顺利，一直当到刑部侍郎兼国子祭酒。

一个人在顺处的时间一般不会太久，就算迎迓天风海涛，壮怀激烈，却也不胜寒。翻开袁枢的人生长卷，跃然于纸面的还有：那个在临安太学苦读以《修身为弓赋》一文成名的读书郎，那个不畏权贵忠正刚直的史官，那个体恤民情爱民如子的良吏……

宋庆元二年（1196年），袁枢因为朱熹的学说被禁为“伪学”，受到株连被罢官。袁枢不禁吟诵起他在桐庐所写一首小诗《咏此君轩》：“朝罢归来每读书，此君相对俗尘除。清风透处琳琅振，疑是青鸾下大虚。”

五

《桐庐古诗词大集》中还收有袁枢的一首《登梅岩百丈》，遗憾的是，我从几个年代版本的《桐庐县志》《桐庐地名志》和《建德市志》（1978一2005）（全三册）中，均未搜寻到梅岩这个地名，多少都让人有些匪夷所思，古时严州区域的名称比较复杂，甚至会不会“梅岩”这个名称被弃用丢失了数百年？后请教了几位方家也都不知道梅岩在哪里。经史料查考福建建安地名，方知晚年的袁枢隐居在建安北山梅岩。

袁枢隐居在北山梅岩，不见主人玉碗盛来琥珀光（唐李白《客中作》），不见北禅院谈笑有鸿儒（唐刘禹锡《陋室铭》），不见池塘映日荷花别样红（宋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抚今追昔，心中不断涌动梅岩昔日的美好，引发内心感慨，作《登梅岩百丈》诗：“解组归来两鬓华，逸居百丈卧烟霞。故田土沃多栽树，新井泉香谩煮茶。山晓晴空飞瀑布，溪烟夜冷梦梅花。层峦步步凌霄汉，回首崦嵫日已斜。”

几经沉浮，隐居在建安北山梅岩的袁枢，每日扶着杖藜，与高山共俯仰，与白云同翻卷，与清溪齐阴晴。宋开禧元年（1205年）冬天，袁枢走了，带着迷惘与忧思，带着彷徨与坚定，带着荣耀和寂寞。

秋天的后浦村，一片秋高气爽。站在后浦桥上，极目山水之外，不禁想起袁枢7岁时题写在屏风上的诗句：

泰山一叶轻，沧海一滴水。

我观天地间，何啻犹一指。

这样，一个以文传世、借才立名的袁枢，虽历波折，是为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