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忠

一

夜深人静的灯光下，一张张零碎的文献，连成一条羊肠小道，而王十朋如同一个得道高僧，正沿着小道向我迎面走来。

提起王十朋，大家就会想起《荆钗记》中他和钱玉莲一场悲欢离合的动人故事。实际上，那是他儿子与表妹之间的事，与王十朋本人无关。不过，剧中说王十朋中过状元，这倒是真的。

王十朋(1112-1171)，字龟龄，号梅溪，南宋著名的政治家、诗人、一代名臣。北宋徽宗政和二年十月二十八日，他出生于乐清左原(今浙江省乐清市梅溪村)。绍兴二十七年（1157年），中进士第一，被擢为状元。王十朋以名节闻名于世。

从北宋到南宋300多年时间里，一共出过100多名状元，但在历史上留下影响的状元并不多，名气较大的，一位是文天祥，还有一位就是王十朋。

千古名联“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即出自王十朋。《全宋诗》收入他的诗2100首，《全宋词》收入他的词20首。就是这样一位大才子，或许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居然与桐庐的渊源颇深：

他与家族世居严州分水的琅琊郡王氏系出一脉；

宋隆兴二年（1164）九月，他知严州。时过十天，又被皇帝召回京城；

他的三弟王百朋的孙子王长民宋绍熙进士，曾知桐庐县；

此外，王十朋十分钦佩晚唐桐庐籍诗人方干，曾作《鉴湖行》

………

二

据史料记载，王十朋曾四次踏足桐庐，一次是绍兴三十一年辛巳（1161年）五月，一次是宋隆兴元年（1163）六月，再一次是宋隆兴二年（1164）九月，最后一次是宋乾道四年（1168）4月。王十朋与桐庐的不期而遇均与乞祠有关。

绍兴三十一年辛巳（1161年）王十朋五十岁时，迁大宗丞，供职绍兴府，但未赴任。理由是：因常年劳累，疾病缠身，不宜从事新的工作，所以请求赐予“奉祠”之职，以享受俸禄。是年五月十八日离开朝廷。实际上，王十朋因谏请战备受主和派排挤而罢职离京。高宗虽有挽留，最后也屈服于主和派势力，批准王十朋“亟请祠归”。为了排遣离朝忧愤心情，他改道还乡，乘船溯流而上途经桐庐，也就在这期间，王十朋到达桐庐。

桐庐是王十朋的柔软寄情处，在水声欸乃里，桐江承载这位豪情与挚情并重的诗人潮汐往返，在或起伏或柔软的水波中，涌出一首首明朗晓畅、情深意挚的诗篇。

“苦雨冷朱夏，小舟眠富春。馀生今可乐，归作太平人。”(《宿富春舟中》)王十朋初见桐庐所写下的这首开篇之作，吐属不凡，局境开朗，不作悲凉凄苦之音，而具高情远意，读来赏心悦目。

王十朋每到一地，必访当地名贤，对其进行论赞或纪念。汉代严光即是“以节高之”的一个榜样。严光的“节”体现在“泥涂轩冕”“不事王侯”的品行。为后世留下了一笔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以及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深长记忆和叙事时空。

范仲淹撰写的《重修严先生祠堂记》是桐庐文化标志性“建筑”。

王十朋对范仲淹思慕尤深，堪称范的铁杆粉丝。王十朋《读岳阳楼记》曾诗云：“先忧后乐范文正，此志此言高孟轲。”范仲淹笔下的山山水水，给了他赋诗的氛围，且对此念念不忘。范仲淹描写的桐庐诗境，纷纷走进了王十朋的眼里，他追寻范公脚步而吟咏。

走进范公重建于宋景祐元年（1034）的严先生祠堂，读到127年前范公的《严先生祠堂记》，王十朋十分钦佩范仲淹在睦州的影响力，想起范公的民本思想，想起他在睦州所留下的大量诗文，使当地人文蔚起，文气陡升，仿佛穿越时空，跟范公相会，再想到自己的人生经历，王十朋挥笔写了一首《钓台》：

汉高嫚骂四皓隐，周武干戈伯夷饿。

南阳故人幸无失，先生胡为亦高卧。

清风却在夷皓上，千古真能激贪懦。

客星夜向钓滩明，想象年时临帝座。

在这首诗中，我们似乎看到王十朋借山水，借历史感怀隐喻内心，感慨人生变幻难测。

春夏之交的芦茨，“花暖能薰眼，山浓欲染衣”。自古文人雅致，剪薙榛蕪，搜奇选胜，自放于山水之间。来到桐庐的王十朋，自然听过范公曾入芦茨二三里，夜宿隐茅，与方楷夙夜交谈的故事。他来到桐庐，又怎能会错过拜谒方干故居的机会？他在《在严谿钓台之宋东前对方湾，有岩花颇幽奇》一诗中表达内心的感受：

钓濑云山外，岩花瀑布边。

却疑方处士，诗思涌成泉。

三

状元王十朋，出仕当官，而他短短的12年仕途却屡屡奏请乞祠。

宋隆兴元年（1163）四月，他极力向孝宗推荐起用的张浚，指挥宋军向淮东地区的金兵发起主动进攻，由于准备不足，在宿州会战中大败，朝野怨言四起，主和派乘机大肆攻击王十朋与胡铨等推荐张浚之误。王十朋临逆境不乱方寸，没有退缩。他一方面苦口婆心地劝说孝宗，不要因战事一时失利动摇恢复中华决心，胜负乃兵家常事，“劝陛下以刚大为心，毋以惊忧自沮”。另一方面据理力争，对张浚、李显忠等主战将领功过作了辩护，防止孝宗在追究他们责任时感情用事。三是上表自劾，向孝宗提出以自己辞职来承担“出师不利”的责任。孝宗理解他的苦心，于是免去其侍御史之职，改任吏部侍郎。但王十朋去意已决，裸退回乡。

宋隆兴元年（1163）六月，王十朋离京。船经运河再度行驶于桐江，他回望这方山水，遂决定离船登岸重游钓台。并写下了《重游钓台》：

其一

三年两溯钓滩涛，来往何曾补一毫。

圣主雅恢光武量，微臣当遂子陵高。

其二

弭棹祠堂下，一天星斗明。

客星寻不见，影浸钓滩清。

《重游钓台两首》诗境与三年前作的《钓台》不同，王十朋不是一个特别迂执的人，如果说第一首《钓台》是初到桐庐的落寞，那么这首诗则渐趋平静，呈现了拜谒钓台后的静默与陶然。钓台依旧是树木参差，泉石冷峭，但昔日的愤懑无奈已趋于平淡，情不自禁地抒发了人生感慨——人生稍纵即逝，云卷云舒，在山水中表达一种恬淡的沧桑感。但内心深知，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不必为波澜所惊。这般伏笔与心境，为他一年后复出奠定了扎实的精神基础。

四

宋隆兴二年（1164）九月，迤逦的富春江，江河澹澹，烟波渺渺。

一条官船溯流而上，渐渐抵近钓台。这一年，王十朋复出奉调严州知州，心里感慨不已：对于崇拜范仲淹的他，此刻出知严州，这是一份迟来的爱。他规划的严州生活，定然是以范仲淹为榜样，效其举止，法其精神。

知州作为亲民之官，负有巡视地方的责任。哪知他人尚未迈进严州府衙，刚入桐庐境，便急不可耐地要艄公靠岸，随即登上钓台。

可以肯定，王十朋貌似性格狂狷，其内心深处同样汹涌着爱国的波涛。从严光联系到范仲淹、方干等，他有感而发，忍不住又写下了《钓台三绝》：

圣主中兴急用人，小臣无术賛经纶。

功名分付云台士，愿学先生事隐沦。

窃食三州愧不才，扁舟又过子陵台。

心知敬慕先生节，乞得祠宫归去来。

……

这首诗是王十朋豪气干云的情感外溢，山川江河已然为胸中丘壑，全诗诉诸一种从容自足的风致，只有放下名缰利锁，才能于细微中体悟昔贤的智慧、人间的温情和微微草色，而别开新境的智慧，往往就在这些看似无用的细微之中。前辈范公诗中亦有如此壮志凌云，王十朋何尝不被激励呢？这样的境况，让人想起梭罗的《瓦尔登湖》，甚至可以说，钓台给予王十朋的，丝毫不亚于瓦尔登湖给予梭罗的。

人生如同一次现场直播，时间不会给你许多机会去彩排，计划常常没有变化快。

这不，仅仅时过十天，王十朋旨召还京。

桐庐山水再好，朋友再热情，但还是无法留住他被召回的脚步，皇命不可违！

五

再来说说《送曹梦良赴桐庐户掾三首》。作者曹逢时，字梦良。瑞安曹村人，宋时称许峰，后改叫曹村。王曹二人作为至好同窗交往达三十年之久，《王十朋全集》中写曹逢时的诗就有20多首。从宋绍兴六年（1136）始，两人同读于乐邑乡校金溪，绍兴十五年（1143）先后补入太学，复同舍，义如兄弟。宋绍兴二十七年（1157），曹王一起中进士。

宋隆兴元年（1163），王十朋因张浚兵败，自咎归田。此时，曹逢时赴任严州司户（负责管理州府户籍、赋税和仓库），途经乐清，取道左原，在王家住了十多天。王十朋热情招待，赋诗数十首，后复出四首绝句见赠逢时。其四云：“与君连夕灯前语，胜读十年窗下书。八斗文章千里足，未应低首掾桐庐。”

尔后，王十朋又作《送曹梦良赴桐庐户掾》七律三首，其一曰：“年少论文老愈坚，交情尽在和韩篇。短檠业共贤关舍，淡墨名同桂籍年。筮仕暂为三语掾，摛词行践八花砖。许峰佳谶亦聊耳，何止蓬莱山上仙。”其二曰：“鸡黍相寻岂偶然，论文尊酒荷留连。秋风初送雁群至，乔木喜闻莺友迁。劝我鉴湖行甚力，送君钓濑去无缘。愿将清白师韩范，从此高堂有四贤。”其三曰：“需次家乡五载迟，便便腹笥愈添围。才如子建岂论斗，性类西门能佩苇。车马戒涂君欲去，田园迷径我初归。男儿所尚惟名节，莫坠人间富贵机。”曹逢时牢记挚友的殷殷告诫“莫坠人间富贵机”，为官清正一生，崇尚德节，蔑视富贵，为民所颂。

宋兴隆二年（1164）九月，王十朋复出，知严州。时过十天，又召回京城。此时，曹逢时正在严州任上，给召回京城的王十朋寄赠木炭。王十朋收到木炭后戏作一绝，感谢逢时送木炭如送春暖：“乌龙书至送乌薪，郎舍严冬觉有春。未暇吞为哑口汉，且须暖作直身人。”

令人费解的是，查考今存史料,未见曹梦良在严州任上留下歌咏桐庐的诗作。

六

王十朋第四次抵桐在宋乾道四年（1168）四月。

这是他第四次乞祠，原因是豁免欠税。乾道三年(公元1167)，在知夔州任上。夔州地处穷乡僻壤，民不聊生。经王十朋一年多精心治理，民生渐复苏。此时，户部却来催缴累年所积虚逋钱14万。这对于当时夔州是个大数目，何况又是子虚乌有的所谓欠款。王十朋再三请求免去，但户部就是不允许。于是他向朝廷乞祠求去。但孝宗没有同意，却下诏让他回京，再移知湖州。在湖州任上，他又遇到户部催逼历年拖欠的虚额税款34万。王十朋再三派人向户部说明，湖州刚受了大水灾，实在承担不起，要求豁免，但仍得不到同意。王十朋觉得身为父母官，却不能为民解难题，于是又向孝宗乞祠，孝宗同意让他回乡暂且休息。

乞祠圣允，他经德清过湖州，过金仙院，宿颃庭观，行富春江，泊分水港，经钓台，登千峰谢（即潇洒亭）。这次他特地去了分水，或许当时王十朋产生了与世居分水的琅琊郡王氏接触的念头，可惜没有史料记载。但他留下了在桐庐创作的最后一首诗《泊桐庐分水港》：

何处系归舟，桐庐旧日游。港从分水出，亭瞰合江流。

叠嶂云披絮，遥天月吐钩。纷纷钓鱼者，无复见羊裘。

三年后，也就是宋孝宗乾道七年七月三日（1171年8月6日）王十朋卒于乐清家中。

南宋大儒朱熹称其文“规模宏阔，骨骼开展，出入变化俊伟神速。”称其诗“浑厚质直，思恻条畅，如其为人。”并将他与诸葛亮、杜甫、颜真卿、韩愈、范仲淹五君子相提并论，说：“海内有志之士闻其名，诵其言，观其行，而得其人，无不敛衽心服。”（《王梅溪文集序》）叶适说他“素负大节”“士类常推公第一”。《四库全书总目》说“十朋立朝刚直，为当代伟人。”

状元诗人王十朋留痕，乃桐庐之大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