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岚与桐江山水 |
http://www.tlnews.com.cn/2021年12月10日 09:37:02 |
■王天忠 一条官船从线装《清史稿》下册的页码中穿出,划过桐江水面。 风轻,水平。一江如带,波光耀金,两岸翠岗重叠,好一派秋高气爽。 官船渐渐驶向岸边,停靠在七里濑高耸的钓台下。一位三十九岁的官员,在几名随从幕友的陪同下,下船上岸,一步一步往上攀登。这是乾隆二十七年(公元1762年)十一月,这位官员名叫纪晓岚。 纪晓岚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为何来到桐庐?这还得从他的几位好友说起。从《纪晓岚年谱》中可知,沈朗、董邦达曾为纪晓岚合绘《幽篁独坐图》。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八月,纪晓岚之父纪容舒自云南归里,与同里同年戈素庵翁(戈锦)来京师,在钱维城寓居绿云书屋聚会时,钱塘沈朗画《二老比肩图》二帧,纪、戈两家各藏其一。沈朗同时为纪晓岚画三十六岁像,乃请纪晓岚授业恩师董邦达为补竹石,助成全幅《幽篁独坐图》。据载,纪晓岚特别喜爱《幽篁独坐图》,并将画悬于厅堂。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六月,纪晓岚被赦从新疆还京,再展《幽篁独坐图》,写了一首长诗,此诗撰有短跋曰:“己卯秋,钱塘沈生写余照,先师董文恪公为补《幽篁独坐图》,今四十年矣!偶取展观感怀今昔,因题长句。”《幽篁独坐图》是目前发现的纪晓岚在世时,同时代的画师为其绘制的唯一的一幅肖像。 纪容舒、戈锦、沈朗、董邦达都是当时的名人。戈锦,1727年雍正丁未科进士。历官归安、开化知县,陕州知州,浙江乡试同考官。画家沈朗,落款自称钱塘沈朗,其实是浙江嘉兴濮院人。当时寓居京城,与纪晓岚之父纪容舒交好。纪晓岚在其笔记里称沈朗为“沈生”,从称谓上看,沈应该比纪年纪小。《清史稿文苑》载:董邦达,浙江富阳人,雍正十一年进士,后任翰林院编修、陕西考试官、内阁学士、工部尚书。工书,尤善画。这几人被后人称为管鲍之交。 对于富春江和严子陵钓台,纪晓岚早已耳闻。而董邦达年轻时经常在桐庐小住,对桐江山水人文甚是好感,曾在桐庐松山留下“鸢飞鱼跃”四个大字,可惜毁于“文革”。并写有一首《题青林红叶图》,极力渲染了桐君山景色。加之另一位被誉为“六部尚书”徽州人汪由敦赞美过,唐诗之路自然也吸引了纪晓岚的眼球。况且沈朗、董邦达曾为纪晓岚分别作《桐阴观弈图》《秋林觅句图》。其实,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春,纪晓岚伴驾三巡江浙时,就曾请旨赴钓台聆听桐江滩涛,可惜乾隆帝命他参与沈德潜、傅王露、梁诗正《西湖志纂十二卷首一卷末一卷》刻本的审核,皇命在身,无暇分身。而纪晓岚伴驾回京,本拟围炉诗话,不复有出游之想,不料忽有桐庐之行。同年秋,顺天乡试刚结束,纪晓岚接到皇命,出任福建学政。39岁的纪晓岚就此中断了读书作诗的翰林院清闲生活,奉旨出京。他喜不自胜:“皇恩四度持文柄,远道三年别故人。”是年十月初八,纪晓岚从北京出发,至济南改乘舟船,沿运河南下,经扬州、镇江、常州、苏州、嘉兴。十一月十二日至杭州,未作停留,即入富春江,过富阳,继而至桐庐七里濑。十一月十三日,纪晓岚与幕友赵春磵、顾东田、钟忻湖、俞佑申等一道,尽览佳山胜水,他一气吟成诗作16首。 七里濑,又称子陵滩。公元442年(宋永初三年),谢灵运自京都建康赴永嘉太守任,途经桐庐写下了脍炙人口的《七里濑》;梁武帝萧衍天监二年(公元503年),吴均在此留有《与朱思元书》。及至唐宋,刘长卿、李白、刘禹锡、苏轼、范仲淹、陆游等著名文人,或贬谪流落,或仕途羁旅桐庐,吟诗作赋,引得之后的骚人墨客比肩接踵,为这块土地留下了诸多珍贵的遗产。船到七里濑,夜之将至,纪晓岚迎风站立船头,心里感慨不已,立马想到这里是黄公望诞生杰作之地。诗与远方,不在于时空距离的长短,而在于眼前风物的赏心悦目。于是,纪晓岚在桐庐的第一首诗水到渠成: 一霎南风作意颠,斜阳点破半江烟。 舟人莫问投何处,处处青山好住船。 夜深灯火上樯竿,占得渔家水半滩。 惊起沙鸥眠不稳,可怜风味似粗官。 细细品味“斜阳点破半江烟”和“占得渔家水半滩”二句,可谓别有意趣,用来描述景色所见贴切不过,而这十四个字,形容纪晓岚的心境也极为恰当。乾隆时期,正是徽商崛起,也是钱塘航运繁荣鼎盛期,内河航运以低成本和高通量的两大优势,垄断了古代中国的长距离物资输送。明清时期杭州的繁华,也是因为内河航运水运交通发达。七里濑帆樯林立,除交通船、货船、客(渡)船、帆船外,还有一种结构颇为精雅的花舫,当然更少不了江上渔者的乌篷船。 七里濑,风光独特,是诗人泛舟吟咏的必经之路,也是整条富春江最精华的江段。江面渔火摇曳,滩声依旧。纪晓岚想起了南宋陆游“夜窗吾欲听滩声”《题莹师钓台图》的句子,放翁的一窗滩声流过千年,真是情景交融,又一首可与《阻风野泊两首》互读的诗汩汩流出: 滩下多风浪,滩河从此上。 听我滩河谣,努力齐声唱。 粼粼滩河水,水清见水底。 宁可食无鱼,不食黄河鲤。 滩河水艳艳,石角露如剑。 莫遣水太深,舟人恐误犯。 正好饱使帆,懊恼乱石碍。 人畏乱石多,我畏舟行快。 水转舟不转,咫尺千里远。 大舟太峨轲,不缘滩水浅。 小滩犹自可,大滩愁杀我。 语汝汝莫愁,逢滩牢把舵。 有风七里滩,无风七十里。 风好尔莫夸,在风不在尔。 滩浅尔莫怨,滩深尔未见。 阿弥陀佛滩,吾今往福建。 《滩河谣八首》中,不难看出他当时心情之亢奋、神思之逸扬。纪晓岚30岁时顺利进入官场,在翰林院,他怎么也想不到乾隆三十三年,因亲家做官亏空库银被抄家,事发后他受牵连被定罪戍边,他能顺利挺过门前冷落、寂寞酸苦三年新疆磨难。 纪晓岚也许不会想到,他此行写的四首绝句,至今还在这座富春江一带广为吟诵。纪晓岚这次南游期间创作的诗歌中,就有一组影响很大、知名度非常高的《富春至严陵山水甚佳》: 一 沿江无数好山迎,才出杭州眼便明。 两岸蒙蒙空翠合,琉璃镜里一帆行。 二 浓似春云淡似烟,参差绿到大江边。 斜阳流水推篷坐,翠色随人欲上船。 三 烟水萧疏总画图,若非米老定倪迂。 何须更说江山好,破屋荒林亦自殊。 四 金碧湖山作队看,沙鸥却占子陵滩。 武林旧事依稀记,待诏街头卖牡丹。 这组诗一问世,就成了古往今来读者心中永远的经典。短短的四首绝句,将“斜阳、烟水、子陵滩、米老”等风物人情一网打尽,并用口语化的方式加以呈现。清代沈德潜的《说诗晬语》评价李白说:“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这样的称赞,《富春至严陵山水甚佳(四首)》同样配得上。在众多吟诵桐江的诗歌中,它以短小精悍、通俗易懂、朗朗上口,而千古流传。当然,纪晓岚没想到,这四首绝句能够拥有如此辉煌的地位,经常冲上微博热搜,被纪粉们推送至如今的流量高位,撩拨一帮沪杭小资经常到这首诗里纳凉。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桐江,只不过是他整个行程里印象最深刻视觉冲出最强烈的地方罢了。山色随人亦随心,游览山水,写诗赞美,看似容易,其实不然。这四首绝句诗人随口吟来,初看通俗如白话,实则每一首都有不同特点,既渐次写出风景的变化,又从结构上点面结合,动静相生,有一种层层推进之感,使人读了既有点的细节感受,又有动的势态体味,仿佛我们也身临其境随船而行。曾游历于桐江的唐代陆龟蒙有一首《秘色越器》诗,其中有一句“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他用“千峰翠色”来形容刚从越窑中取出的秘色瓷的釉色,令人心驰神往。纪晓岚借得陆龟蒙“翠色”入诗。不难看出,这首诗表达了他对陆龟蒙的景仰之情(见《纪晓岚批点唐诗》)。“斜阳流水推篷坐,翠色随人欲上船。”之句,当为绝句诗眼。读纪诗不管什么意象,被他一用自然不落前人窠臼。甚至连破屋荒村置于其中也能化腐朽为神奇,自有一种殊异的使人流连忘返的韵味。山水诗除了要有纯熟的作诗技巧外,诗人对于所描写的对象有无真正独特的体会很重要,纪晓岚这组诗证明了他已具备了上述两个条件,因而,尽管自古以来写桐江风光的诗作为数不少,可他这一组诗列于其中,仍能给人一番独特的意味。有趣的是,纪晓岚在他的《阅微草堂笔记》中,曾写到他扈从皇上到古北口时,因“车马壅塞,就旅舍小憩,见壁上一诗,剥残过半,惟三四句可辨”。纪晓岚对诗中“一水涨喧人语外,万山青到马蹄前”二语大为赞赏,认为可以和“云中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两句媲美。后来方知乃其门生朱子颖所作。纪晓岚在文中称:“余《严江舟中》诗曰:‘山色空蒙淡似烟,参差绿到大江边。斜阳流水推篷坐,处处随人欲上船。’实从‘万山’句脱胎。”他自嘲地对朱子颖说:“人说青出于蓝,我今天却是蓝出于青。”坦荡直陈诗中“斜阳”两句的来源。陈寿祺《郎潜纪闻初笔》记载此事,并盛赞纪晓岚“虚心盛德,不没人长”。 严子陵钓台太有名了。据《南行杂咏》中记载,十一月十四,这天上午,由于水急浪高,官舫行驶很慢,半天才走了一公里半,那条官船终于停泊在钓台。纪晓岚百感交集,来桐庐最不能错过的就是此台。纪早岁熟读经史诗书,关于严光钓台的诗词,非常熟悉。百闻不如一见。谢灵运、吴均、李白、苏东坡、范仲淹等大家都再三题咏,想不出名都难。纪晓岚登游钓台,心中自然感慨不已,略作思考,一首《钓台有感》随即诞生,此诗撰有短跋:牛牢亦光武故人,屡征不出,与子陵无异,然不甚传。“岿然指点钓台高,隐士留名亦偶遭。一样清风辞汉主,更无词客问牛牢。” 在钓台,纪晓岚与幕友们或默坐于台,静思澄虑;或悠游于林泉,得之天籁,洗净纤尘。踏着深秋的枯叶,仰望高天流云,抚爱林间花草,玩石戏水,诗兴大发,于是又一首《又咏钓台示诸友》遂成: 严陵逝已久,遗址尤嶙峋。 古今游宦子,到此怀隐沦。 我来泊官舫,高咏临江滨。 诸葛起南阳,庞公栖鹿门。 丈夫各有意,优劣谁能分。 况乃清与浊,出处非所论。 潇然莱芜甑,何愧山中人。 但令心不滓,似此波粼粼。 他时过钓台,长揖谢此君。 这首诗可以说是唐宋元明钓台诗的新章和余响,把崇敬严光之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乾隆二十七年(公元1762年)十一月十四,纪晓岚在钓台逗留了半日余,之后即取道新安江入衢江,年底至福州。此行一路沿途作诗一百余首,后来结集成《南行杂咏》,其中吟唱桐庐就占十六首。 纪晓岚写活了桐江山水,桐江山水诗成了他的巅峰之作。 |
原标题: 纪晓岚与桐江山水 |
作者: 网络编辑:吴芬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