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天忠

　　桐庐徐畈、深澳和荻浦三个依偎的小村，像三姐妹，婀娜多姿，都是江南的美女。

　　三个村名不仅与水有关，也与水袖有关。若以越剧行当比拟，深澳俨然是一位老生，持重儒雅；徐畈像是一介青衣，轻扬风流；而荻浦则宛若一个眼波流转的俏丽花旦……

　　时值初秋，我要去保庆堂，到一溪桥边，鞠躬问一位阿婆：保庆堂怎么走？阿婆扬手画个圈翘个兰花指，说前头走，穿过桥沿着石阶上去就到了。我道谢，走了几步，方向错了，阿婆喝住我，叹口气，很自然地又一个兰花指：“不是格，那边厢！”

　　阿婆说到“那边厢”的时候，声调升上去，而说“不是格”的时候，声调又降下来，那婉转之间的爽利清脆，让我听出越剧道白来，荻浦的烟水气，真是举手投足间，就出来哉……

　　荻浦保庆堂内有一座保存完好的古戏台，据传是明代尚书姚夔为报舅恩而建，后来走红大江南北一代越剧名伶的徐玉兰，刚着戏衣时曾站在这个戏台上咿咿呀呀唱越剧，似是《龙潭寺》，水腔婉媚，水袖随风。

　　此事我原以为只是传闻，后来徐玉兰在一次访谈中主动谈起，那是民国22年3月（1933）徐玉兰入新登东安舞台科班学花旦，后改老生，7月份就出科班了，然后就到附近乡下演出。徐玉兰是新登人，到荻浦演出就像是走亲戚一样。当然，徐玉兰最终大红大紫是改唱小生后，越剧史上最不可颠覆的《红楼梦》，是国人心中永远唱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的宝哥哥形象。

　　越剧的水袖非常有场面感，给我视觉极大满足的，除了翩跹舞姿，俊美扮相，锦绣华服，还有就是一方素洁的水袖。而我一直觉得，越剧桐庐的一只水袖荡在了荻浦，而另一只呢，则甩在了几十公里外的七里泷。七里泷的新生代很少有人知道，在上世纪50年代后期，当地曾有过自己的越剧团。现在的桐庐越剧团（杭越二团）前身是建于1950年9月的桐庐民艺越剧团。该团曾调属富春江水电站施工单位(水电部十二局)管辖，更名为富春江越剧团。直到1965年，才与从杭州下放的新六越剧团合并为新的桐庐越剧团。当时，七里泷工地上人把越剧戏班演员叫“做戏人”。谁家姑娘好看、漂亮，就有人会说，好看得像“做戏人”一样。不像现今，“美女”几乎已成为讨好女性的泛称了。

　　古戏台威严地立在村落中间，讲诉着村落的前世今生，那是老一辈人眼里的荣耀。据说保庆堂当年许多能工巧匠花了三年时间才建成，戏台上的浮雕、悬匾、楹联上都贴了薄薄的金箔。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香港和海外有人出钱想买，荻浦人不卖；后来，收购者抬高价码，荻浦人还是不同意。现在看来，荻浦人是很有眼光的。

　　荻浦人的眼光还表现在看戏上。一个戏班生旦净末丑如能在荻浦获得认可，以后不管走到哪儿都能唱得开、立得住。徐玉兰的影响似一棵树，能长成遮天蔽日之势，能够繁殖这么大的气场，拥有独木成林派头，在桐庐，无数的山间地头溪边堤岸村镇，除了越剧，其他剧种家族，似乎都不具备这个基因。你掰开兰花指数一数，全国能享此殊荣的村落有几个？

　　荻浦不论男女老少都会唱几句，特别是那些妇女，人人都能哼《十八相送》《楼台会》。荻浦朋友告诉我，年少时看戏，多半是凑热闹，而今，听到的再也不是戏，而是生活，某一个唱段，没准就是在唱看戏的人。

　　十多年前我到南乡过时节，却是第一次听戏。荻浦人好客，到了时节便发出号令，于是，我等立即纠集队伍，一杆人马，呼啸前行。乘坐着一辆半老徐娘似的桑塔纳，一路上娉娉婷婷，摇摇摆摆，竟然也奇迹般地到了荻浦。谁也想不到白天素净内敛的荻浦，到了夜间竟会发生如此惊人的变化。她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上了妆的荻浦，真是千娇百媚、顾盼生姿。大幕终于拉开，荻浦粉墨登场，只见她珠围翠绕、步步生莲、熠熠生辉，一出场就博了个满堂彩。所有的游客或朋友都成了痴迷的观众，目光追随着流光溢彩的荻浦，在她的一笑一嗔、一顾一盼间痴了、醉了……

　　细腻柔美的唱段，抑抑扬扬，与荻浦的水韵并无二致，众人听得如痴如醉。那真是一次美好的体验，吴侬软语里尽显荻浦富足与柔软。此后尽管偶有在电视里看各式戏曲节目，感觉却是与现场看大不同。戏剧现场是很可看的：形色观众、演员临时起意做的小动作小细节，以及环境的声色味……根据我的观察，村里的女人们看戏，看得太认真、太专注，剧情一唱到哀婉悲切的“问紫鹃”时，她们就开始双手抹眼泪，有的还哭出了声来。这就是戏曲，没有生硬的说教，听一场下来，就对灵魂进行了一次深刻的洗礼。

　　与热烈澎湃的荻浦花海比较，我一直觉得越剧最适宜在水边上演。倘若没有那晚一曲《桑园访妻》，我总觉得时节会少了些许韵味。荻浦以时节的方式过足了戏瘾，也把荻浦衬托得格外光彩照人。

　　荻浦古戏台虽不似当年那般热闹，光环依旧还在，若有诗书腹中藏，岁月从不败美人。荻浦仿若花旦，在白昼和夜晚之间自如地转换，在现实与舞台之间从容地行走，张弛有度，收放自如。荻浦每天都过得这样大开大合、气象万千，那些貌似平静的晨昏更迭，流逝的并非寻常岁月，而是荻浦荡气回肠的粉墨春秋。

　　荻浦恰似一出戏，好戏，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