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红娟

在桐庐县中南部地区的莪山乡，丘陵温柔地起伏，竹海肆意掀浪。在这个幽静的山地里聚居着浙西北唯一的少数民族——畲族，人称莪山为畲乡。在畲乡民族村山阴坞自然村里，有一幢被世人誉为文化名楼的李氏花厅。

从县城驱车约10公里到山阴坞村，但见眼前山山相连，竹林森森，满目荡漾着浓浓的绿意，让你顿觉来到了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在一条起伏绵延的山路尽头，一幢外观并不起眼、平面呈长方形的灰色建筑——李氏花厅，静静地隐逸在山水怀中。

这幢畲族人祠堂的李氏花厅，坐北朝南，背靠群山，正前方是一座碧波闪闪的村级水库，一群羽毛丰美的鸭子在水里逍遥乐游，让人想起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诗句，这是一个静谧不染尘的山坞。左边一棵千年古樟，张着巨大的树冠默守着祠堂，见证着祠堂的历史变迁和人生沉浮。

据当地村民介绍，在距今约150年前，清同治八年，即1869年，一位姓李名承涛的人，迫于贫穷或是避乱，从丽水青田，历经艰辛，几次辗转，来到莪山山阴坞。李承涛来到莪山，勤俭持家，日夜劳作，既垦殖又贩牛。那时恰逢“咸同兵燹”，横村地区人口锐减，荒田很多。李承涛便置地建屋，很快成为莪山一带的大户。在李承涛43岁那年，他回到青田老家，娶了一位比他小18岁的汉族姑娘，第二年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李金寿。

李金寿是个戏迷。有一年正月外出看戏，受人欺负，一些地痞大骂道：“畲客佬来出什么风头！”李金寿自尊心大损。受到刺激的李金寿，决意在自己村里造一座有戏台的宗厅给那些嘲笑他的人看看。于是在他父亲70岁那年，李金寿选址填土，伐木架屋，并请来东阳雕花工。在畲民的齐心帮助下,历时十年，于民国15年（1926），李金寿在畲乡为他的李氏家族建了一个李氏宗祠。这个宗祠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李氏花厅”。据说，在宗祠落成喝祭酒的那天，李金寿请来戏班，连唱三天戏。凡来看戏的，都可以在他家免费吃饭。

然而人世苍凉，世事变化，令李金寿意想不到的是，二十几年后“土改”时，历史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被划为地主，父亲辛辛苦苦置下的田地、房屋全被没收，他家的花厅被部分捣毁，连他的生命也被彻底消灭。更令人悲催的是，据说，在李金寿被枪毙后两小时，上级的通知到了，说此人可以留下，不用枪毙。几十年后谈起此事，到底是偏僻闭塞的交通阻隔了信息的及时送达，还是冥冥之中有双命运之手在捉弄人？人亡不能复生，但愿这样的历史悲剧不再重演。

带着凝重的心情和历史留下的沧桑，走进花厅。一步入花厅，看到里面丰繁的雕刻和图腾，你略带苍凉的内心，禁不住被它默默流淌的文化气息给震撼了。

这幢外观朴素的花厅占地290平方米，为砖木结构，三间二进，全屋一览无遗。

花厅一进，进深四柱九檩。明间是戏台，戏台是整座祠堂最吸人眼球的亮点。戏台台沿雕刻精细，上面有3幅彩画。村里的退休教师钟樟林告诉我们，那是《封神榜》里的故事。中间的一幅画颇有气势，仔细一数，有19个兵将对阵，舞剑挥戈，旌旗猎猎，衬以山泉林石，场面壮观而生动。戏台边柱上的两只牛腿均为镂空雕刻，画面上山水、人物和桥亭，栩栩如生。令人遗憾的是台上19块天花板于“文革”期间被人为毁坏，仅存空空的框架，据说，原先上面是《水浒》里的故事。戏台两边的板壁上有12块彩绘画板和8块诗板。画板多为花卉翎毛，上书“君子之风”“富贵吉祥”“益寿延年”之类的吉庆祝福语。左边诗板上用小篆写着唐朝诗人刘禹锡的古诗《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右边诗板用隶书写着唐代诗人韦应物的《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整座戏台静静流淌着浓浓的诗情和画意，洋溢着鲜明的传统文化气息。

戏台上，挂着两幅对联，分别是：

联（一）

春享秋祀存周礼，

稚硕声歌问鲁伶。

联（二）

笃志行仁神之佑也，

诫心积善福乃臻焉。

两幅对联从不同角度教导人们为人处世的道理，做人要懂周礼鲁伶，处事要行仁积善。中国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儒家正统思想刻在花厅里，以教化人们，自然也将代代相传。

次间即天井的两侧，上面是看戏的厢楼，下面是通道。厢楼板壁雕以大朵的梅花，吉祥喜庆。天井用大块的青石条铺筑，大气整洁。

站在天井看戏台，不难想象当年这里演戏时的热闹景象。月儿高挂的冬夜，物丰人闲，乡邻们扶老携幼，带着板凳和零食，到花厅看戏。花厅里锣鼓喧闹，台上佳人顾盼神辉，莺歌燕语，水袖飞舞。台下人影晃动，喝彩阵阵，给寂静平淡的山乡日子抹上一道靓丽的生活色彩。

明间正堂上方，悬挂一幅匾额，上书“绳武堂”三字。绳武，出自《诗经·大雅》，意在沿袭周武王之道。正堂下方墙上，是一幅巨大的壁画。画的是龙麒图腾，灵动鲜活，气象非凡。龙麒是畲族的图腾。据说，这种畲族特有的龙麒壁画，在其他畲乡已看不到。让人惋惜的是，墙上的壁画也已开始脱落。壁画里还能看到：“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正堂上方两边，原先是放祖宗牌位的地方，现在则空着。听村长说，有很长一段时间，这里成了村民存放谷种的地方。

二进正堂左边上端，挂着一块匾额，写着“一方善士”四个字，那是乡人对李家为人的赞誉。右边原来也有匾额，“文革”时被弄丢。?正堂前方，立着很多木柱子。柱子上，挂着五幅对联。分别是

联（一）

春祀秋尝遵万古圣贤礼乐，

左昭右穆序一家时代源流。

联（二）

仁以率亲合溯水源木本，

礼惟教敬毋忘祖德宗功。

联（三）

水问源头何处发，

木穷根底此中生。

联（四）

祥呈鹊尾宗族兴，

福照龙门俎豆新。

联（五）

捍患御灾亦临亦保，

春华秋实成见成功。

二进梁枋上原绘有畲族史诗故事，色彩鲜丽、线条流畅，但也在“白天修水库，晚上斗地主”的特殊年代遭毁，现仅存部分。

站在高处看花厅，花厅布局规整，外观虽朴实原始，但内部装饰繁复美丽，非常考究，富有文化底蕴。其木雕无论人物造型还是草木花卉，都采用成熟的东阳木雕技艺和汉族传统的历史人物故事，表现出畲族对汉族文化的吸纳。同时，花厅内装饰的彩色绘画，又凸显出李氏对畲族传统民族文化的传承，成为畲乡人的文化标志。

风流云飘，祠堂墙上留下了悠久年月而生的黑暗，时光与祠堂经历了无数次的摩挲后，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但我们依然能从梁柱上的雕刻和彩板上的唐诗里，看出当年畲民植土的艰辛。

夕阳西下，群山静默。阳光洒在花厅前方的水库里，水波柔亮，那群水鸭仍旧快乐地逍遥着。阳光落在花厅正门前的石子路上，石子逢里的小草，一如往常，简单地绿着，无关你我，无关花鸟。阳光栖在守护祠堂的古樟上，它依旧安静得悄无声息。阳光洒在李氏花厅的石碑上，石碑在疯长的薜荔丛里，淡然地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