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茶记 |
http://www.tlnews.com.cn/2019年04月06日 08:59:10 |
■ 杨建丽 东风解冻,散而为雨,雨水是一个很富有想象力的节气。生木者必水也,被这雨水撩上一撩,南方土丘山地上的茶树很快就会冒出芽来。村前涨了水的小河开始热闹起来,小茶娘们搬出积了灰绕了蛛丝的茶篓、茶筛抢着日头洗洗晒晒,为忙碌的采茶季早早地做准备,不怕冷的还露出捂了一冬的葱白小腿,赤脚踩在水里。对面砖厂师傅们刚散了工,一路散开大袄回家吃午饭。五大三粗的木城娘响着大嗓门:“军先生,你家老娘们露白肉了,晚上回家看看胸前那俩疙瘩是不是更白了?”散工的男人们本来就被这淫雨霏霏过后的太阳熏得蠢蠢欲动,赶上这茬就都嬉笑开了…… 说起这位军先生,谁也搞不清他究竟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大家都称他军先生,他在这个小山村里是个有故事的人。据说他出生于中医世家,懂医术,擅针灸,村里人有个头痛脑热的,都会找上军先生扎几针,效果奇好。小孩晚上闹哭,抱到军先生家讨个中药符贴贴就安静了。久而久之,远近几个村的人都慕名而来,军先生为人很好,只象征性地收一点费用。乡里人淳朴,经常会带上自家的一些吃食土货表示谢意,因此军先生家是村里最有吃食的人家。刚上小学的我,一放学就往军先生家钻,名为去找曦姐姐玩,实际上是冲着她家吃食去的。曦姐姐是军先生唯一的女儿,那时候二十光景,经常穿湖色的绸衣,头发漆黑油光,是个既标致又温柔的女子,常常坐在葡萄架下安安静静地看书,好像画中的人物一般。 军先生不是本地人,据说他年轻时弃医从军一直当到了军长,我爷爷受过他的好。抗日战争时爷爷当过信号兵,就是常在山头,见日本鬼子飞机来了,赶紧发信号叫老百姓分散逃命。爷爷年纪比军先生大,两人本无交集,但爷爷有一手绝活,写得一手好字,模仿名家手笔不仅形似而且神似,其中的勾连带笔习惯没有一点破绽,爷爷与这位军长因笔墨缘而相交相惜,在部队时颇受军先生的关照。抗战结束后又推荐爷爷到国民政府当了文书。后军先生辞官归故里,各自营生,但一直有书信往来。到了那个动乱的年代,爷爷被打成了反动派,小山村里,挨批挨斗只是随大流做做样子,其实没遭大罪,但奶奶陪嫁的金银玉器被洗劫一空。祖传的两块玉佩用油纸包好先是藏在灯罩里面,后又转移到猪槽地下,最终还是主动上交赎罪。正惶惶不可终日之际,突然收到了军先生的来信,希望能收留他的女儿。当时军先生已入狱,妻子不堪受辱,自杀身亡。女儿年幼,族人自身难保,无人敢收留。危难之中军先生只得求助爷爷,可爷爷此时亦不得自由,便让父亲以外出做木工为名连夜赶到徽州,带回军先生的小女孩,当时她只有十一岁,名曦。偏僻山村,信息较为闭塞,父亲已成亲,当时还没有子女,对外说收养了一女。军先生出狱后就随女儿也来到浙西的这个小山村,拾掇了两间土屋,一个小院,赖以栖居。从此隐姓埋名,不言旧事。军先生多年的牢狱生活,未能磨去骨子里的气度,爷爷依旧尊称他为军长,村里人也都称他为军先生。后来村里人都说他的女儿长得很像她母亲,其实谁也没见过她的母亲。 南方多嘉木,浙西多绿茶。那时村民大多贫穷,采茶制茶也是赖以生计的经济来源,但大多是粗茶,少工艺,色欠佳,辛辛苦苦忙活一场,总是卖不出好价钱。军先生用茶颇为讲究,对茶也很有研究,他总是要找阳面山坡丛林荫覆盖下的野茶,并且最好是长在岩石风化的土壤里的,芽叶绿中泛着油光呈紫褐色的为上品,清晨带着露水采摘,去叶留芽,以挺拔饱满如笋状的为最好。村人们一天下来三四十斤青叶,茶娘们更是利落,漫山遍野茶山上跑,只管比手脚快,斤两多,茶梗残叶混杂其中也不管,手不停息,嘴也不空闲,看军先生精挑慢选,性情阔朗地忍不住高声调侃起来:“军先生,你在茶丛里挑花呢!”“什么挑花,绣花也没这么仔细。”还有好心的说军先生喜欢喝茶的话,晚上会送茶叶过来,不用亲自辛苦上山采摘。军先生笑而不答,让这些开心娘们自己顾自己,不用管他。军先生只认阳面山坡那几棵茶树,两天三天采上一回,村人们感激军先生平时的好,自发地把那几棵茶树划定为军先生特有。军先生制茶也与村人不同,用清水反复净手后单手炒茶,村人们说说笑笑也未在意。但清明前一天的傍晚,有一个惊人消息在村里迅速流传,军先生的一斤明前茶卖了50块钱,这在七十年代是一笔大钱,一般茶户采茶制茶一季的收入也不过这些。父亲第一个不淡定了,急急跑到军先生家请教,一会儿的功夫,七十个平方的泥房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大家安安静静地听军先生讲制茶之道。 军先生手把手地教村里人制茶,要求薄摊吐芳,轻炒保色,理条造形,轻揉促质,低温焙香,成品形质兼美。此后村民自制的土茶身价便直线上升,卖得价钱最高的是一芽紫茶,但这种紫褐色青芽的生长对天时地利的要求较高,数量不多,制作工序纯手工,保色火候极难把握,可遇不可求;其次是鲜叶为一芽一叶初展,必以高山野茶为原料,胜在一个“净”字,干茶形似笋芽,银毫披露,绿中透翠,若用深山山泉冲泡后,嫩芽朵朵,饱满挺立,状如雀舌,香气清醇,毫无杂味,汤色绿而明亮,先生取名为“贡芽”;其余的大路茶,先生多加了一道择茶的工序,要求把茶梗残叶挑出,把长的茶条择成半寸长短,做出的色形比以前也大有改观。这一季的茶销路好,价钱高,收入比往年翻了几番,村民们甚是感念军先生,有几个风姿好一点的茶娘,看着军先生的眼神与往时更不一样了,还有的偷偷做了布鞋塞给他。 父亲当时亦妹亦女地收养着军先生的女儿,也没委屈她,让她与村里的小孩一起到七八里地外的乡小断断续续地上了学。军先生后教导其学医,她总是安安静静地看医书,轻柔如烟,宛如夏季荷花。有时,曦姐姐的歌声,犹如长着银色薄纱的翅膀,借着夜晚的稻香,飞到了月儿照着的小山村人的心里。在这个小山村里,军先生和他的女儿是两个遗世出落凡尘的存在。二叔长得高大英俊,但是个莽汉,他才不管什么般配不般配,只是一味与曦姐姐走得近,田里地里重活全部一个人揽下,丝毫不让她沾手,曦姐姐跟二叔一起的时候与平时也不一样,特别灵动。对此,爷爷多次阻扰无用,军先生便默许。 生活如此这般静好,可老天不遂人愿。一天,二叔大清早到自家菜园子砍树,想做点家具,连人带树一起倒下来压断了电线杆,电线便掉在菜园子里。曦姐姐到园子里摘菜,一见二叔,情急之下伸手去拉,俩人都触电身亡。军先生没有让他们两人葬在一起,只让两人在茶园相邻作伴,不至于太孤单。那几个晚上,我总隐约听到长着翅膀的歌声和断断续续压抑的咳嗽声,在我心灵深处长颤。终有一天,军先生走了,临走前留有一信和两千块钱给父亲:“唯望每年清明,代我在坟上添点新土。”此后再无军先生音信,但他言传身教的紫茶和贡芽的手工制作方法却留传了下来。
|
原标题: 土茶记 |
作者: 网络编辑:周叶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