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老木匠，从小我就在刨花中长大。在名字还不会写的年龄，我就能够依据刨花散发出来的清香，辨别出樟木、松木、杉木、榆木等木材。这种清香一直让我对原木情有独钟，进新房选购家具就偏爱原木。

　　父亲有一手好手艺，远近小有名气，大木、小木都拿得起，还会雕花木刻。凡给人新做实木八仙桌，一律用榫头，从不用一根铁钉。附近村庄谁家要结婚办喜事了，往往会很客气地上门请父亲帮忙打一套家具。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会挑着斧、刨、锯、锤、凿，还有曲尺、墨斗等全副家当上门。那个年代农存没有幼儿园，离家近的地方，父亲就会带上我，我就在那里玩刨花、废木料，实在无聊，父亲会在废木板上写一些字，让我用粗粗的木工铅笔仿着写，这木工铅笔字是我识字最早的启蒙。

　　有时候为赶工期，父亲忙得顾不上我，玩累了的我，常常是钻在刨花堆中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已是月上柳梢头。那时候请木匠东家是要管饭的，父亲因为带着我，东家再怎么热情留饭，他都要回家吃饭，一点小便宜都不占。东家娘子往往在后面说“真是的，小囡还吃得了多少一点东西”，父亲背着我说：“回了，回了，明朝再来。”然后就踏着一路月色回家。

　　木匠是个力气活，也是个费心思的活,老家具细料是整根木头用锯子锯出来的，板子是用斧子劈出来的。父亲总是动脑筋把木料充分利用起来，不让有丁点的浪费，又常常根据自己老木匠的经验，在东家的要求上给一些合理的建议，整套家具的高低组合，尽量合理，镂空雕花，尽量细致。活儿干完了东家如果很满意，除工钱外还会客客气气地送上一个红包表示感谢，里面有三五块钱不等。父亲会收下，这是对他手艺的肯定。挑着家当路过杂货铺，父亲会让我挑一两种吃食。总记得3分钱一只的雪饼，饼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粉末细糖，吃的时候先舔舔再咬上一口。还有橘子汽水，那是最早的饮料，奢侈的时候会挑上一个杨梅罐头。小时候的馋一直影响着我的偏好，让我至今还有罐头情结。在普遍认为罐头是垃圾食品的今天，我依旧对它情有独钟。好几种吃食现在都已经吃不上了，而在我的记忆深处那是最好的味道。

　　老木匠打家具基本用卯榫，俗话说：“卯榫牢万年。”可惜现在家中保留父亲手艺的只有一张八角床和高脚橱柜，是父亲结婚时给自己打的家具。老式八角床上雕刻有梅花图案，那是因为母亲家后院有一株大白梅。但村里人认为“梅”同“霉”谐音，梅花图案不能单独使用，所以父亲配上几只小喜鹊图案，寓意“喜上眉梢”。我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柿树，那是我奶奶种下的，父亲曾跟我们说起，相传柿树有七德：一为长寿，二为树荫大，三无鸟巢秽物，四无虫蚀，五叶彤而美艳，六硕果累累，七落叶肥大。所以父亲在高脚橱柜上刻的是两个柿子、柿蒂木纹装饰图案，寓涵着“事事如意”。这“喜上眉梢”和“事事如意”是父亲对自己婚姻生活的憧憬，也是对母亲温暖的浪漫，更是扎根在我心底的心心念念的深情。

　　父亲上过几年私塾，家具上刻的字都用古字，寿字排首位，有十几种写法，配上松柏、桃子、佛手、如意等，合为图案，往往象征长寿、福寿如意。用的最多的当然是双喜字，用朱红漆滟滟的雕填后，喜气沉稳。现在只有在陈旧的老房子里才能看到它的踪迹，回字窗格透过的脉脉微光，照见空气里细细的灰尘，也照见旧家具上大大的囍字，红黑沉稳的色调，和老屋的格调一脉相承。说到窗格，用得最多的是回纹，是被民间称为富贵不断头的一种纹样。求学后我偏爱古文化，可能也是父亲这门手艺对我的潜移默化。

　　后来，年轻的一代都喜欢新式家具和新的装修模式，父亲的手艺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只靠做一些小板凳、木靠椅、洗脚圆木桶等，以此营生。我结婚时只给我打了一只樟木箱，樟木箱又有女儿箱之称。父亲仔仔细细打磨了一个多星期，箱盖中间是并蒂莲图案，两花出自一蒂，并蒂同心之意，四角刻的是菱形互联的方形木纹，寓的也是同心和谐之意，箱锁和两边的抬手用的都是铜制的麒麟送子图案，这铜锁是父亲多年收藏的物件。老父亲的一颗拳拳之心都在这樟木箱上，满载着对这个女儿的嘱咐和祝福。后来我的婚姻遭遇变故，其它东西都没要，我只拿了这个樟木箱黯然出走。

　　家有万贯，不如一技在手，这个老木匠用手艺养育了一家人。可是现在“子欲孝而亲不在”，去年的今天，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八年的病痛，使得他拿斧子劈大木的手拿不起一双筷子，使得他挑家当走四方营生的腿迈不出步子，这样的父亲，使我陷入极度的恐惧当中，眼睁睁地看着生命的活力从他身上渐渐消失。病痛中的父亲依旧忍隐而坚强，终日靠在躺椅上无声息，看到我总是咧嘴一笑。父亲走的时候很安详，睡着了一般，没有叮嘱。可我的生命却总觉得不知哪儿崩塌了一块，再也不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