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化的爱 |
http://www.tlnews.com.cn/ 2017年09月22日 09:02:33 星期五 |
■ 袁微子 铨兄死了。今天我重又展读了他给我的最后遗书,那是在病床上写的,我从颤抖的笔迹间也看得出来。 这封信的第一段是写得太好了。他说:“我躺在生死的边沿上,望见人类的崇高的纯化的爱还是在若干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我的心灵里竟发大光明,这一种佛所说的境界,是我在过去二十多年间——这摸索惯了人生之黑路的二十多年间所从未曾有过的。” 当收到他这信时,我是想不到他已经离生命终止的日子不满两个月了的。等到今年一月初,从报上看到他的死讯,起先我是呆了,想不到眼泪从颊上滚下来。那时莫明在我房里,他把我手里的报纸拿了去。是的,死了总该是永远地过去了,悲哀已属多余。以后,便在这天晚上,躺在床上,我深深地想着这个死。据说他死得很宁静,似乎是赴死神的宴会。如今再度读到他这封信,我是完全地相信了。 …… 阴历正月,天下大雪。我立在窗口,望见棉花团似的雪花漫天飞舞。雪从什么地方开始凝聚而撇下地来的?你问它,它却早死在你的掌心溶化了。辛苦的六曲之花,从千万里太空中冒着寒冷降临到大地,而大地的温暖却葬送了它的生命。 铺满了白净,给这大地。在人的心灵上给予了欢喜,自己却静静地死亡。铨兄是这样地见到大光明的。庄子曾说过这样的故事。有位瞿鹊子问一位名丘的长梧子以圣人之道。长梧子说:“众人役役,圣人愚屯。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耶?” 大家都蝇营于是非之境,圣人却呆钝钝地不管万千世象,从一而前,明白透彻了万物原本是平等的。贪生者执速于生,怕死的也像终年在外的游子,茫然不知归宿。谁之道这里的究竟呢?真的,我们怎能知道死者并不后悔他当初的过分求生呵!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饮酒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生活了二十多年,摸索了二十多年,终于觉悟到是一个大梦。像释迦一样。在人间,是幸福者,是善良者,因为即以其所爱,得到了人类的崇高的纯化的爱。 光明是只显露在爱上面的。 现在我只住在寺庙的楼上,楼下的老修道女在做晚课,念着我所不解的经。时候还是正月初。离此不远的人家一定都在随心所欲地过着新年。他们是快乐的。然而人间却存留着老修道女,她,在被人遗忘的世界里望见那心灵上的大光明。 我呢?也在不远的地方有着我不舒适的家。在这个雪夜,一家人也许都已睡熟,也许有一两个在念着我,我回忆着释迦的少年故事。自然,我何敢想望佛之万一,但我仿佛意味着浴于情者也是终于折磨情的。一年来,友朋们的病死,深深打击着我,对于世界,我确已将渺无所求,造物者安排了我一个位置,我尽着自己的力量做去就是。何问心之所安,而已而已。 夏日漱石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至于三十之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去年年尾,当我有这个想头时,还以为这是颓丧暮景,尽量派遣了它。至于今年,我竟将这心境也认为是小觉中的大觉的了。 和铨兄同道做事不过几个月。我们绝不谈私事,也不谈青年认为摩登的社会问题。他刻他的木刻,我涂我的稿纸。但他呢常常说我太多情,对于一切人。这回,他也这么提了:“你,真是多情!我老早说过的这句话始终觉得没有错。” 我并非专喜欢拿眼泪奉承人家的。只是多年来常在心头酝酿着一个心念。我以为,假如人家待我很好,我应当以好报答他;假如人家以我为刍狗,则我何不劝他还是多吃猪肉。因为按常情,也按人的胃口,太牢之礼,也还是以牛肉和猪肉为生的。 而且,基督教人以爱,释迦教人以爱,苏格拉底教人以爱,我学着伟大者的后歩,怎敢践踏这被几千年的伟人所珍贵下来的唯一遗产——爱? 活着的时候,健在的时候,挨了别人的耳光,也打别人的咀巴。人为地树立起权势,这是多丑陋的景像呵!更何况还口口声声地喊着爱呀爱呀! 近来听到重庆有某学者在谈论“为己之学”。我想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己的倒正是为人所用吧。如今固然还没有到颜回必须做医生的天下,但一眼看法,能有几个可相许以爱呵! 铨兄信上又说:“我总觉得我们这些人靠友情温暖着生命,真如涸辙之鱼,相濡以沫似的。呵!我们,到几时才能过‘相忘于江湖’的日子呢?” 鱼的沫只有在涸澈里才显得其可贵。友情也只有在友道无常的时代才愈值得回味。此刻,我追忆着他,他之活在我心里,除 了纯化的友情,实在别无他物。一个努力于已学的人死亡, 假如不是到了应当休息的时候,将留给活着的人以无限哀悼。 夜已经很深。写下些什么,茫无所解。我将独自去睡。周围是无比的寂寞。唉,安息吧,铨兄。 雪水在檐间流着。它告诉我,温暖并没有从人间消去。 1944年1月末 (袁微子(1913—1991)桐庐县横村罗溪人。抗战时创办《浙江日报》副刊《江风》,主编《东南日报》副刊,系姚思铨生前挚友。) |
原标题: 纯化的爱 |
作者: 网络编辑:卢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