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星辰，天地人物，花鸟虫兽……宇宙万物，世间一切的一切，盖有其独特的行走方式，太阳以升落行走，月亮以圆缺行走，历史以兴衰行走，草木以枯荣行走，人生呢？窃以为人生以苦乐行走。

他们的人生轨迹就是这样。

每天午后，山坳里的小塘边，总有一个孤独佝偻的身影在徘徊，他背着双手，浑浊不清的双眼看着老伴的墓碑，这里真安静，躺在里面的她再也不会起身向他唠叨自己的苦命，再也不会向他述说生儿育女的艰辛，也不会数落他的种种不是了。她走了，非常非常衰弱地走了。而他更寂寞了，他每天都来陪伴她，在她墓前呆呆地站上一刻或更久，然后背着手慢慢地慢慢地踱回家。她在世的时候，他们俩坐在一间小屋里的时候，她总是闭着眼睛，向他回忆她美好幸福的少女时代，向他抱怨跟他过日子的愁苦，向他感叹自己的不幸。而他总是静静地听着，什么话也不说，他知道对不起她，他知道自己一世的病，今生是无法偿还她回报她的。其实他心里也很苦啊，他何曾不想承担家庭的重担，他何曾忍心让她一个女流之辈，在外面东奔西走地为生计操心。没办法啊，人得了病，心再强无奈力不足。晚年的他们，天天这样对话，一个叙说，一个倾听。年轻的时候，他们没有享受到年轻人的甜蜜。倒是晚年了，他们反而成了伴，虽然她不满意他，但他终究是她最忠实的听众，是永远也不会提反对意见的倾诉对象。他们习惯了这种对话，而且令人感到一种晚霞般的温馨。后来，这个佝偻徘徊的身影不见了，他跟她一样静静地躺在了公墓里。他们又在一起了，他们一起看太阳东升西落，一起看山野花开花谢，一起听小鸟啁啾啼鸣。我感到他们的人生很沉重，沉重得似乎只有悲凉，尽管在那个女性百分之九十九为文盲的年代，她是个识字女性，可她的学识并没有改变她的命运。他们活得很艰难，但走得很安静。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像生前那样天天对话。我真希望他们能解脱前世的冤孽，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度过美好的每一天。因为他们是我的外公和外婆。

有人说，“一个美好的念想，就是一个女人芬芳的理由。”美丽的爱情，平安的生活，是每个女人向往的天堂。而生前的他和她，总是吵架，为了一丁点小事吵架。她漂亮、贤惠，像她的名字一样，如出水的芳莲。早年她有倾心的对象，对象在遥远的军营里，每月会给她一封甜蜜的情书，而这情书从来没有到过她手中，因为都被她母亲悄悄地拦截了。她母亲明明知道她的心思，却因太现实的原因将她许配给了邻家。等军营中的他回来，她已是别人的新娘。她与军人互相怨恨，一个怪他无情不来信，一个怪她变了心不回信，这些只能说她与军人没有缘分。她嫁给他后，他们总是吵架，尽管他很爱她，但她心里已装不下他，年轻时的她经常暗暗啜泣，即使有了孩子，他们也不和睦。

他们在吵架中建立小家庭并养老育儿。等孩子们长大了，并都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生活，岁月的痕迹却无情地悄悄地爬上了她的额头，她荷莲般的容颜不知不觉地走向枯萎。她与他却突然安静了，不像年轻时那样吵架了。他因长年的劳累，接连生了几场大病，心肌梗塞、胃穿孔，他在重症监护室里被电脑被各种医疗仪器束缚着，她焦心地守着他，担心着他的安危。她已在不知不觉中，与生活做了妥协，她的爱情之火早在生活的磨砺中熄灭，她悉心照顾自己的儿女，照顾老伴的生活。美丽的芙蓉般的姑娘，经岁月小溪的流淌变成了落寞的秋叶般的老妇，她不再憧憬爱情，不再做少女的玫瑰梦，她开始享受夕阳里的天伦之乐。他们像孩童一样相处，有时也吵架，但她再也不哭泣，他也总是让着她，让她骂几句，人生苦短，何必太认真？我觉得他们老了才成熟了。岁月是多好的调琴师，弦松了，给它调调紧；弦太紧，给它放放松。他们在调琴师的调节下，比年轻时和谐了，但他们的人生却在残酷地走向衰老。他们不像歌词唱得那样，想着浪漫的事，坐着摇椅慢慢变老，但他们在几十年的风雨中已互相接纳了对方。尤其是她，早已抛弃了浪漫和遐想。而我只希望他们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地安享晚年。因为他们是我身边的亲人。

我与他们是两代人，没有经历过他们那样的年代和生活，但凭我敏感而细腻的心，感知着他们的生活和心路历程。他们都曾年轻，尤其是她们，都有过美貌的容颜，都曾做过青春的美梦，然而，春花秋月，一切都只会变成一去不复返的往事，梦想在现实中只会变成缤纷的肥皂泡，羞答答的玫瑰离开阳光雨露只会快速枯萎，就像年老的李清照，“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平平实实的家常话，却辛酸满怀。

茫茫史河，谁能抵抗岁月人生铺撒开来的尘网？哪怕你是才华横溢的才子，哪怕你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你都无法抗拒人生的规律。

人生苦短，但也有永恒的东西，那就是爱，爱生活，爱亲人，爱美好的一切。心中有爱，生活就有阳光，生活就有希望，生活就有激情。就像昙花，虽开在一瞬，留下的却是永恒的美丽和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