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善言谈，他从没对我们兄妹讲起他的往事，尤其是父亲自1939年参加革命到“南下”的这段时间里，他在队伍中都干了些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我们一无所知。家里有张老照片，照片中的父亲挎着盒子枪，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我们小时候隐约听说父亲有个“冤家”，耿耿于怀几十年，直到父亲去世前也不肯原谅他。后来才打听到，这个“冤家”竟是我的大舅，母亲的大哥。

2010年春节的一天，我问母亲究竟是怎么回事，使得父亲这么恨我的大舅？母亲终于极不情愿地说起这段70年前的伤心事。

1941年秋，那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日子，父亲任八路军山东省长清县四区敌后武工队文书。在这之前，他的公开身份是私塾教师。一天晚上，父亲的行踪被“皇协军”发现，嚎叫着开着枪追杀父亲。父亲翻墙进了一家院子，对着窗户轻轻对屋里说：“舅，是我，他们在追我，让我进屋躲躲。”

听着外面的枪声，大舅害怕了。“你不能进来，快走吧！”说着把灯灭了。见大舅不肯收留，父亲只好又翻墙出来，趁着夜色，向山里跑去。仗着年轻，地形熟，父亲终于躲过敌人的追杀。但从那以后，父亲再也不理大舅了。有时母亲回娘家，想顺便去看看哥哥，也被父亲严厉喝住，说咱们李家再也不和他王家来往……

“南下”后，父亲任浙江省桐庐县新生人民政权的第一任粮库主任。听说父亲在南边当“粮官”了，大舅捎来话说，想来看看我们，但被父亲断然拒绝。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时，大舅又几次来信，想叫父亲给他寄十元钱作路费，来浙江吃顿饱饭，看看我们几个在南方出生的外甥、外甥女，也都被父亲拒绝了。一封信没回，一分钱没寄，做得有点绝情。大舅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从此后，再也没来过信。母亲没文化、没工作，想偷偷帮哥哥一把也无能为力，只好将对亲人的愧疚埋在心里，一切听父亲的。我们因此也从没见过这个大舅，甚至照片也没见过。后来，大舅病故了，说是病故，其实多半是饿的。死讯是在几年后从另一个亲戚那里得知。听说大舅死前还埋怨我母亲无情无义，“妹妹啊，你忘了小时候哥是怎么照顾你的……”为此，母亲偷偷哭了一天。

说到这里，母亲又呜咽了。父亲和大舅结了怨，让母亲左右为难。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同胞手足，手心手背都是肉，向着谁都会得罪另一个亲人。于是，她只好站在“中间”，对此事保持沉默。她既恨我大舅见死不救，也恨我父亲这么多年了还记着这个“冤家”。

“冤情”大白，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我能体谅母亲那复杂的心情。父亲在最危难的时候，尤其在生命受到威胁时，想得到大舅的帮助却遭到了拒绝，他会怎么想？但反过来说，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你能要求他有多高的思想境界？在当时，谁要窝藏“八路”是要掉脑袋的。冤家易解不宜结。事情已过去这么多年，如果父亲能将此事看开一些，如果大舅能主动说声“对不起”，或许这个“疙瘩”早已解开。遗憾得是，他们没有这样做。

如今，结了“冤”的两人都已故去。在战争年代，共产党员不仅要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生命，连他的家人也要承担巨大的风险，他们付出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