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 石

　　山区经常发生洪水，一个暴雨过后的傍晚，何边柳收工时，远处传来凄厉的让人心寒的阵阵枪声。犯人照面时，都是一脸的困惑，周围死一般寂静，屋外有隐隐约约的马达声，偶尔有警犬低低的吠叫，凡没岗哨的地方都加游动哨。晚饭时，人们发现食堂蒸屉里有几个饭盒无人领用，其中有冠晓滔的110号，他不知去向。那夜没有政治学习，惴惴不安笼罩着各个监舍。第二天犯人们没有出工，只准在限定的小范围活动。发生了什么事？何边柳不清楚。20年以后，何江源问起家里一只破旧的110号饭盒的事，何边柳才神秘地心有余悸地讲了事件的大概：冠晓滔曾是惯偷，因偷盗军用器材，被判重刑；自由自在、好吃好喝惯了的他经受不住监狱的严厉管教和枯燥繁重的劳动、单调的伙食，借暴雨过后倾倒垃圾的机会，藏在垃圾车内逃出厂大门，过桥时同驾驶员一道跃入一泻千里的洪水往下漂游，同时下水的还有三车间的，还有个别看守。他们企图借芹江洪峰急流冲到常山港，驾船直奔衢江边军用机场，劫机出逃。从枪声判断，守军和监狱上层早有防备。

　　下水的几个人下场如何，大家不得而知。事发的第二天，当地报纸披露事件发生始末的消息，成了新新厂轰动一时的大新闻。主谋是谁，背景是什么，如何策划的，都成了人们长期议论和猜测的内容。他们的联络暗号据说就是画有小蛇的纸片。纸片怎会到何边柳口袋的？幸亏他事先交了纸片，立了功，减刑一年，1983年秋就释放留厂就业。人是自由了，但他的心有余悸，小纸片怎会到自己口袋？是拉拢，还是陷害？监狱长怎么真的接受他的意见破例吃肉？他想了好久好久，也找不出答案。每逢小河涨水，何边柳常念叨冠晓滔——年纪轻轻，何必走绝路。浪子回头金不换啊！他，跃入江水时可是戴着脚镣的呵！

四

　　何边柳是什么时候成的婚，怎样成的婚，旁人知道得很有限。多年以后何江源曾翻出一副有些陈旧的贺联：

　　江风清、何边柳新婚志喜

　　人间自有真情在

　　陈谷子饱满渴望播种坚贞不渝朝思暮想

　　处女地肥沃期待耕耘一见钟情如愿以偿

　　郑英勋 余爱甫贺 1983年仲秋

　　这一年何边柳正好步入知天命之时，不久就退休了。何江源幼时，成天与父亲形影不离，母亲等他上小学时才调到新新厂图书馆工作。那时，何边柳清晨总是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拎着自制的多层食盒（最下层容量大些，放主食，上面三层一层比一层小，可放三个菜）去食堂买饭，逢人就站在一边，深怕被撞着。他们父子也自己烧饭，一次洗菜时，何江源在水槽里撒下许多洗衣粉。何边柳问儿子怎么放洗衣粉，儿子说你洗衣服不是用洗衣粉？他心头一阵惊喜，不但不责怪反而说伢儿真当聪明，会帮忙了。

　　父子俩每天的生活内容是：早饭后，儿子看小人书——《闪闪红星》、《小兵张嘎》、《智取威虎山》、《西游记》、《母亲》、《童年》、《我的大学》、《大灰狼》、《三毛流浪记》等等，这些都是江风清送给儿子的礼物。中饭后，何边柳打家具，从童车到圆的方的小凳、小圆桌、小靠椅、能移动的小书架、小人床，以及各种车辆、飞机、轮船模型。见父亲有滋有有味地把木头竹子边角料变成家具、玩具，何江源也好奇地去摸父亲的工具——锤子、钳子、锯子、凿子。这时，何边柳就让他学着一起拉锯，体会劳动的乐趣。还特为他做了把木锤，由他东敲敲西打打。晚饭后，何边柳就一会背一会抱一会牵地和儿子到厂外散步，沿着小河边，教儿子辨别上下游，辨别东南西北，辨别各种庄稼，有时会教他如果找不到父母亲该怎么办的种种方法。

　　何江源经常想妈妈。一家人最开心的是江风清来探亲时，何江源会收到小笼包、果冻、巧克力，会收到新的小人书、新的衣服。这时桌上菜的花样也多，气氛也活跃。江风清还会给儿子讲很多的故事，什么大灰狼与山羊、牛郎织女、小兔找妈妈、小松鼠储粮。何江源听得高兴时会说，妈，爸杀鸡给你吃，明天我杀鱼给你吃。晚上江风清不时提醒儿子，把棉被盖好。一次儿子在梦中说，妈妈，你到办公室把棉被盖盖好。江风清听了，鼻子酸了好一阵。江风清在家时，每次烧菜三人都上场，何边柳围上花围裙，江风清穿上丈夫宽大的工作服，卷起袖子，蔬菜由何边柳动手，荤菜由江风清掌勺。何江源拿着小碗，每烧好一只菜，先由他品尝。饭桌上，江风清总问儿子，好吃吗？何江源总回答好吃，好吃。她又问，谁烧的好吃，何江源说妈烧的好吃。她望着丈夫说，舍不得放料会好吃吗？亏你还是个高干子弟呢！何边柳抱歉地说以后改以后改。何边柳简单的大锅菜吃了几十年，吃上小灶，觉得什么都香啊。说罢，他总是把好菜往儿子、妻子碗里夹。何边柳进餐如秋风扫落叶，三下五除二，就放下碗筷，微笑着欣赏妻儿进餐，不时为他俩添饭，倒水。那时还是粮食定量的年代，江风清知道丈夫胃口大，没吃饱。吃到一半，她常对丈夫说，我这碗里的吃不下了，你帮我完成任务。何边柳望着妻子，犹豫着。妻子会不高兴地说，嫌我脏？何边柳只得感激地扒完妻子碗里的剩饭。直到母子站起，他才收拾碗筷去洗涤，完了要经江风清验收过后才上柜。有时何边柳洗完碗离开水笼头，江风清会提醒说，又忘了洗手。开始何边柳反问，不是洗碗时洗过手了？江风清会说，洗碗的手是有油的。说得对方口服心服。晚上上床前，江风清打来水先为儿子洗脚，再为丈夫洗，最后自己洗。何边柳时常会感激地说，伢儿，你有福气，碰上这位好妈妈。江风清会瞪他一眼说，尽讲好听的，没好爸爸哪来的好妈妈。这时，何边柳会想起郑英勋讲的：如今是常觉胸间心意满，更感前景光明多。

　　何江源上小学，学得轻松活泼，每学期末都能拿奖状、奖品，隔壁邻舍都羡慕何边柳。偶有难题，何边柳就让妻子教，他自己也站在一旁微笑着听讲，过后还把儿子的书拿去看。江风清教儿子时，先问哪儿不懂，怎么不懂的。儿子说不懂就是不懂。她要儿子把题目再读一遍，要读出声，又问明白它问什么啦？儿子说不知道。她说再读一遍。儿子不耐烦地读。知道了？知道了。会做吗？不会。翻到课本第某某页看看。看懂了？会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