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伟芳

老母亲在晚餐桌上爱喝点酒，酒是药酒，量也不多，母亲总是喝得两腮飘起红云。母亲本来就喜欢说话，酒酣时话就更多了。母亲的记忆力特别好，从旧社会讲到新社会，从娘家讲到婆家，从吃苦讲到享乐……母亲的话题很多，涉及面也很广。仔细去听，母亲的故事很有意思，朴素的语言里蕴藏着厚重的历史感。

今晚，母亲喝下最后一口酒，照例开始了她的讲述——

五十年代初期，我生下大儿子刚满月，妇联的同志到我家，告诉我县里要办识字班，给我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妇女们扫盲。这可是好事啊，我马上就答应参加。那位同志前脚刚一出家门，我婆婆后脚就迈进来了。她说：“女人要识什么字啊？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原来，她什么都听见了。我说：“妈，现在都解放了，女人也要学文化的。”

婆婆说：“你去了，家里的一摊子事怎么办？再说还有吃奶的孩子呢！”我说：“没事的，刚才妇联的同志说了，识字班晚上上课。家务事我白天做好，孩子我抱着去。”听我这么一说，婆婆没什么理由再反对了，只好勉强答应了。

天一擦黑，我抱着孩子就往太平庙跑，识字班就办在那里。还没进门，就听到了一阵说笑声。走进去一看，呵，不得了啊！满满一屋子人，上半街，下北街，东门头，整个桐庐街上的妇女都来了！旁边的人告诉我，这只是第一期，后面还要办第二第三期呢！

上课了，教课的是位文文静静的女老师。她先教我们学“妇女解放”这四个字，然后又教我们学写自己的名字。我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名字，激动极了，拿笔的手都抖个不停。这时候，女老师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三个字“毛水芸”。然后，她把我的孩子抱过去说：“你照样子写吧，不要着急。”

我一连写了好几遍，把整张纸都写满了。老师把我写的字拿过去看还不住地点头，她说：“你真不容易，还带着个孩子。以后上完课写字的时候，我来帮你抱孩子，你就专心地写吧。”我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上了几天课，识了好多字，我正高兴着呢，婆婆却不满意了。原来隔壁王家媳妇见我去上识字班，也向自家婆婆要求去上识字班，她婆婆不答应，还在我婆婆面前告了我一状。婆婆本来就不大同意我晚上出去学习，这下脸上更挂不住了。她不让我再去了，说什么一个年轻女人，每天晚上抱个孩子出门不像样，也不安全。天一黑，她就把大门关上，自己守在门边候着，任我怎么求她也不开门。这一夜，我没睡觉，想了好多，还是决定要继续学下去。第二天天一亮，我来到隔了半条街的娘家，向父母求救。我的爸爸妈妈比较开明，他们决定支持我。妈妈当即带上我弟弟就来找我婆婆了，她跟我婆婆说，每天晚上下课后由弟弟负责把我安全送回婆家。听了我妈妈的话，看到已长成半大小子的我弟弟，婆婆让步了。后来的日子里，有些人禁不住家里的压力，陆续回家了；有些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天来明天不来。只有我和几个还没出阁的大姑娘坚持了下来。

三个月后，我算从识字班“毕业”了。婆婆说我这几个字不能当饭吃，仍旧是个家庭妇女。我心里想，我一定不会白学的，总有一天，这些字会派上大用场的。

半年后，弄堂口的电线杆上贴了一张告示，很多人围着看，但看不明白。我放下刚洗好的衣服也挤了进去。原来是一张招工启事，运输公司要招一大批工人，年轻妇女也可报名。我把招工启事内容一说，那些人才搞明白，有些人当时就急着去报名了。我回家跟婆婆说要去当工人，婆婆把我上下打量个遍，说：“你个子这么矮小，那活你干得动？”我说：“能，我能吃苦。再说还能贴补家用呢。”因为公公死得早，婆婆身体不好常年吃药，丈夫又赚不了几个钱，家里确实难。婆婆心动了，这回不再阻拦，还主动揽下了带孩子的事。

运输公司干的是体力活，来的大多数是男人，女的比较少，领导就把我们几个女人编成一个“妇女班”。领导还问谁认识字，我说我上过识字班，领导就让我当班长，要负责记录她们每天的出勤，给她们分配任务。

第一天上班就当上了班长，这还不是上识字班带来的好处吗？一回家，我就把这个喜讯告诉婆婆。婆婆嘴上没说什么，但我从饭桌上婆婆推给我的一碗蒸鸡蛋羹找到了答案——婆婆从心底里开始支持我了。

我们妇女班干的活跟男同志一样，每人用一辆手拉车拉货。开始几天有点难，但咬紧牙关也就坚持下来了。可是我们女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不方便的日子，干重活要伤身体的。姐妹们让我去跟领导说说，看看能不能照顾一下。我那时年轻，胆子也挺大，就把我们的想法跟领导说了。领导非常通情达理，经过开会讨论后做了决定：妇女在例假时可以额外休息一天，每个月再发半斤红糖和一块钱的卫生纸费。我们高兴极了，干活也更卖力了。年底，我们妇女班被评为先进班组，接下来每年的评比中，我们班一直都是先进。我也多次被评为先进个人，有几次还是到县里去领的奖呢！

后来，单位里有了工会组织，大家选我当妇女委员，我更忙了，一边要跟大家一起拉车，一边又要管那些婆婆妈妈的事：谁家夫妻吵架，我去当和事佬；姐妹们有个头疼脑热的，我陪着上医院；大家有什么意见和建议，我负责转达给领导……就这样，我一直干到退休。

现在，我快80岁了，耳不聋，眼不花，看电视就喜欢看新闻。看到国家这样强盛，看到老百姓的生活一年更比一年好，特别是现在的妇女个个有文化，有的比男同志还能干，那么了不起，我是打心眼里高兴啊！

一直以来总是想着给母亲写点什么。母亲这辈子真的不容易，柔弱的肩上担的是常人无法想像的重负——上要侍奉体弱多病的老人，下要养育七个幼小的子女，单位里又是公认的“老黄牛”。可是母亲从没抱怨过，饱经风霜的脸上透出的总是丝丝坚毅与缕缕笑意。这样的母亲，是儿女心中的英雄，千言万语也写不尽我对母亲的敬意。谨以此文献给我亲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