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一所破旧不堪的农舍前看到它的时候，内心涌起的第一感觉是悲悯，继而是深深的震撼。我为它无声无息地被废弃于无人问津的破屋前而悲悯；震撼，是它虽死犹像在抗争、讨公道的不屈姿势。

　　这是一个巨大但已失去生命的老树桩，你看它：呈弓形，横卧在地，可从它拼足劲拱起的身子看，似乎临终仍想作最后的一搏；它的残肢断臂已不能挥动，但仍倔强地擎向天空。它体无完肤，没有一丁点儿树皮，早已被岁月风干成灰白和灰黑色，可风干的躯体丝毫未腐。从它躺卧的姿势看，分明是在作一个无声但足以令人震撼的控诉：“苍天啊，这是为什么……？！”据说，它以这样的姿势控诉已坚持了整整六年。可苍天不语。

　　我凝重地站在它面前，不停地想象着它倒下时的情景。我猜想它的身体被一点一点肢解的时候，一定作过无声的抗议：“别这样！让我再吸收些水分和废气，去滋养周围的生命；让我再站立些时候，给烈日下的人们送去荫凉！”可是，无情的利锯毫不理会，锋利的锯齿啮噬它的身体。它手无寸铁，只能束手待毙。在强大的暴力面前，它倒下了，直直地倒下了。倒下时，青翠茂密的树叶哗哗作响，那是它不甘心就此被剥夺生命的呼喊；倒下时，粗壮有力的躯干发出了它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轰响，那是它拼出全身力量迸发出的抗议。它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没干过一件不善之举，却要遭此劫难。天理何在？

　　它被无情地锯倒了，身首异处。它没有流泪，但它流血了，伤口上沁出了一滴滴乳白色的血液。接着，它曾蕴藏了全身力气扎进土壤深处的根也被人活生生地斩断、挖走。然后它以现在的模样被裸弃在这个破旧的小屋前，以另一种形态，一种没有生命的形态接受岁月和大自然对它的更加残酷的洗礼。难道这就是它的命运？

　　我不知道它原扎根何处，也不知道为谁所戕。只是，当它以这种不屈的方式惊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只想把它还原。

　　我想象着它生前的模样和生活。它一定是一棵四季常青、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的壮树。清晨，它在第一只小鸟清亮的啼鸣中醒来，摇摇树枝，伸伸腰干；白天，它宽厚地看着栖落在它身上不停地叽叽喳喳的小鸟，看着它们欢唱，它也快活；夜晚，它一边与满天的繁星对视，一边不住地吸纳着周围的废气，为第二天能给人们提供清香芬芳的新鲜氧气，它加班加点地熬夜。春夏，大地复苏，百花齐放，它也抽嫩枝换新衣，人们在它撑开的树荫下乘凉、聊天；秋冬，柳败花残，万物凋零，它依然郁郁葱葱，在肃杀之季给人们带来生机和绿色。有时雷公电母会来偷袭它，它摆开架势与它们展开较量，它赢了；有时烈日干旱会考验它，它咬咬牙关挺住了。在自然界的威胁面前，它没有屈服过。

　　它从一棵幼苗长成一棵大树，不容易啊！曾几何时，放学路过的小学生在它身上刻画、写字，它只默默地忍受；曾几何时，人们为了架电线杆，把它好不容易长大的树枝砍断，它忍着剧痛不吭一声。它活着，快活、坚忍、顽强而有尊严地活着。它高大的树冠、满树的绿叶成了一道风景，一道美丽而永恒的风景。

　　只是，要么它把家安错了地方，要么有人违背自然之命，它在那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甚至百年后，必须搬家或者必须死去。于是，它遭到了厄运，或许遭此厄运的不止它一个。或许它的邻居有的背井离乡当了“移民”，有的像它一样，没有倒在风刀霜剑下，却无奈地倒在了利锯下。一夜之间，它美丽的树冠没了，翠绿的枝叶没了，发达的根系没了。它被剥夺了生存和工作的权利，它再也不能制造氧气。它被无情地剥夺了一切，再也不能为人们遮风挡雨了。

　　多年来，它就这样毫无尊严地被人扔在了这个狭小而破落的角落。在这里，天空依然高远，小鸟依然欢唱，百花依然开放，但它的枝叶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它不再美丽不再壮实不再引人注目。在这里，没人倾情它，它再也听不见小鸟的婉鸣，再也看不见繁闹的世界。它只有无声地擎着日渐腐朽的残肢断臂，绝望地无声控诉：“苍天啊，这是为什么……？！”

　　苍天不语。

　　小小的我，除了悲悯只有震撼。